如椽大笔画才将 埋伏特笔说感情

——《史记·淮阴侯列传》赏析(上)

2021年01月05日

■韩兆琦 吕伯涛

《淮阴侯列传》是《史记》中历史价值高,文学色彩浓,而且又具有传记文学典型特征的长篇巨制之一。它使用了一种文学色彩很强的笔法,按照历史人物一生的几个阶段,有次序、重点突出地记载描述了韩信的生平事迹,从而使韩信这个人物的精神气质,聪明才干,历史功过,连同作者的浓厚感情,一起清晰地呈现于读者眼前。但由于这是一篇记载同时代史实的文字,作者在文章的某些地方不得不使用一些婉转含蓄的笔法,因而两千年来也造成了读者理解上的一些分歧。

韩信不同于曹参、樊哙这种攻城野战的猛士,也不单是孙膑、庞涓一流的军事家,他是有深谋远略,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之才的。为此,作者在《淮阴侯列传》中重点描写了登台拜将、井陉之战、潍水之战等几个细节。关于登台拜将,明代杨维桢说:“韩信登坛之日,毕陈平生之画略,论楚之所以失、汉之所以得,此三秦还定之谋卒定于韩信之手也。”王世贞说,“淮阴之初说高帝也,高密(邓禹)之初说光武也,武乡(诸葛亮)之初说昭烈也,若悬券而责之,又若合券焉。噫,可谓才也已矣”。关于井陉之战,明代茅坤说:“非为水上阵,不可以致赵人之空壁而逐利;非拔赵帜而立汉帜,则成安君失利而还壁,信与赵相持之势成,而其事未可知也。故信之此举,谋定而后动,诚入虎口一举而毙之矣。”(《史记钞》)像韩信这样的智谋韬略,像韩信用兵的这种神奇,不仅在汉代,就是在我国整个封建社会的军事史上也少有其比。诚如宋代的陈亮所说:“古今来,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诗仙也;屈原,词赋仙也;刘阮,酒仙也;而韩信,兵仙也。然哉!”(《史记钞》)司马迁没有亏负韩信这个历史人物,也正是靠司马迁这支如椽的大笔,从而使韩信那卓越的将才得以酣畅淋漓、活灵活现的表现。

对于上述韩信的军事天才,人们大体上都没有什么异议。至于作者对韩信被杀一案持的是什么态度,人们的理解就颇不相同了。有人根据作品的结尾部分写到了韩信与陈豨密谋,又写到了韩信想诈为诏书赦诸官徒奴以袭吕后太子,而作者自己最后在“太史公曰”中说:“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于是就认为作者是谴责韩信图谋叛乱。例如明代的陈霆说:“保初节易,保晚节难,观之淮阴可见矣。”(《史记评林》引)近些年来,更有些同志摘引上述材料以说明司马迁反对割据叛乱,拥护中央集权。说司马迁反对割据叛乱,拥护中央集权是对的,但引证这段史实不合适。对于韩信与陈豨密谋叛乱一事,前人有过不少辩证。明代归有光、冯班都认为这可能是吕后、萧何等人强加给韩信的罪名。但是,光凭这种情理分析还不足以说明司马迁的态度。我们还必须结合全篇全书来进行考察。

韩信是刘邦手下最有本事的人物,刘邦深知自己离开韩信是办不成大事的,但也正因为韩信的本事最大,所以他才成了最受刘邦猜疑、最被刘邦放心不下的人物。我们看刘邦一贯怎样对待韩信:当韩信虏魏豹、擒夏说、灭魏破代后,“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当韩信斩除陈余、收臧茶、平定赵燕后,刘邦乃“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当韩信杀龙且、虏田广,平定齐地后,刘邦又“征其兵击楚”。当韩信指挥全军大破项羽于垓下,战事刚刚结束,刘邦又“驰入齐王壁,夺其军。”(《高祖本纪》)。而且把韩信的封地也由齐换到了楚。宋代黄震说,“韩信虏魏、破代、平赵、下燕、定齐,南摧楚兵二十万,杀龙且,而楚逐灭。汉并天下,皆信力也。武涉、蒯通说信背汉,而信终不忍,自以功多,汉终不夺我齐也。不知功之多者忌之尤甚,今日破楚,明日夺齐王。信方为汉取天下,汉之心已未尝一日不在取信也。”(《黄氏日抄》)司马迁写这些绝不是漫无目的的,读者不应该粗心放过。

当韩信破赵定齐后,兵威大振,他占据着魏代、燕赵、齐鲁大片地区,其势力已摇摇直出于项羽、刘邦之上。这时,项羽派说客武涉来劝诱韩信背离刘邦,劝他“与楚联合,参分天下王之”。韩信不听,他说他忘不了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情,他发誓“虽死不易”。接着齐国的辩士蒯通劝说韩信“参分天下,鼎足而居”,他认为这样一来韩信就可以成为天下霸主。接着他又为韩信分析了他们君臣之间的矛盾,他引证范蠡、文种的先例指出了韩信日后的危险,凿凿确确,真是使人不得不感到触目惊心。但是,韩信始终不忘刘邦,他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益乎!”武涉、蒯通的两段文字共达一千三百余言,占了整篇《淮阴侯列传》的四分之一,使不少读者都感到比例太失调了。班固写《汉书》时,就把蒯通这段长字提了出来另立了一个《蒯通传》。这样做当然也可以,但是司马迁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清代赵翼说:“全载蒯通语,正以见淮阴之心在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廿二史札记》)李景星说:“蒯通说信反汉语,信亡后对高祖语,皆足表见信之功大而不反。《史记》详载,确有深意,班氏乃节去另为《通传》,在彼为无谓,在此为有损,均不合也。”(《四史评议》)这些分析都是非常精确的。

韩信的被杀与萧何、张良,尤其是陈平有很大关系,因此我们也很需要注意一下作者是怎样写这三个人的。在《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平齐后,派人来向刘邦请求为假齐王。刘邦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刘邦亦恍然醒悟,于是遣张良往立韩信为齐王。在这里,韩信的确是表现了他的私心,但是作为刘邦的谋士们应该这样说话吗?这样一来不是明显地更加深了刘邦对韩信的猜忌与敌视吗?至韩信为楚王,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时,这本是无中生有之事,作为刘邦的谋士,原应该协助刘邦处理好这种君臣间的猜疑。而陈平不然,他怂恿刘邦假说巡游云梦,乘韩信中途迎谒之机而袭捕了他。但由于实在难以服众,结果又“赦信罪,以为淮阴侯”。日人中井积德说:“反逆者,三族之罪也,岂可赦哉?赦信,以见其无罪也。”(《史记会注考证》)吕氏最后杀韩信,萧何是亲自参与了谋划,并把韩信骗入罗网的。张良为了远身避祸,这时正高唱什么“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这些人的品行难道不使人感到寒心吗?司马迁在《萧相国世家》最后说:“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碌碌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钥,因民之疾,奉法顺流,与之更始。淮阴黥布等诛灭,而何之勋烂焉。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有大才有大功的人没有得到好下场,而庸碌之辈却名扬天下,福泽久长,这是歌颂呢,还是嘲弄?在《曹相国世家》中说:“(参)攻城野战所以能功多如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曹参所以能立功,是因为当初跟上了信,韩信被杀了,于是这才显出了他。这难道是什么歌颂吗?清代吴汝纶说:“史公于高帝君臣,皆不当其一眄。”这样比较参照,就能更好地看清司马迁对韩信的感情态度了。

作者写韩信被杀时的情景,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当韩信被萧何骗入长乐宫,陷入吕后的埋伏时,韩信说:“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临死才悔不当初,说明当初的确是没有想反。《红楼梦》中晴雯临死前对宝玉说:“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大某山民评点这段话说:“雪芹先生不欲以暧昧之事踏闺房,故于黛玉临终时标出‘身子干净’四字,使人默喻其意。前晴雯将死,亦云‘悔不当初’,皆作者极力周旋处。”殆至刘邦从平定陈豨的军前回来时,韩信已死,刘邦这时的心情是“且喜且怜之”。“喜”什么呢?长期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搬掉了。“怜”什么呢?这样的大才,以这样的罪名被杀,实在也太说不过去了。清代梁玉绳分析刘邦这种心理说:“高祖畏恶其能非一朝一夕,胎祸于蹑足附耳,露疑于夺符袭军,故擒缚不已,族诛始快。从豨军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亦谅其无辜受戮为可怜也。”(《史记志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