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我们的酷暑行囊

■李立欣

2023年08月08日

五月廿三,运城三伏天。

妹妹立夏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行旅,主题是带上父母自驾,寻找山里的清凉。母亲问:去哪哒?我说北山有永和,永和有桑壁。桑壁是父亲六十多年前学习与工作的地方……上午十点,回到村里。恒才、立夏一边说打算,一边各吃着蟠、油桃。

老两口虽觉得突然,但也欣然,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转眼就上了车水马龙的大路。途中言语甚欢,老故事,新话题,走一路说一路。中午吃完吉县的香辣虾,五人从小路赶到壶口,壶口只有母亲一人未去过。于是,母女看瀑布,父子婿三人在空调大厅等待。其间,我有意搭讪小摊大哥,方知壶口后面有一小路可到“克难坡”,可到大宁县,无需再绕回县城。于是,等到她们一回来,我们再出发。母亲说:看个景点一人就要一百二。夏说:换成鸡蛋一大堆,买成猪肉几十斤。我们都笑,母又说:这个看着比电视上好……

说话间,车已跃上葱茏四十回,大河飞掷脚下,转眼无了踪影。眼前是塬上阡陌,乡间小道依然曲折,方向左一把右一把,人在车里东一下西一下。行二十余公里见岔道口,左行,过村庄三五,路线问题心虚,犹豫间,见一村舍庙宇侧坐闲散老人数十人。停车,问路,他们向我投来一束束好奇目光,目光中带有迷惑。按照老乡的小区域理念,去大宁县就得走吉县,他们七嘴八舌头地说我走错了。问路不能问瞎眼,疑谁不能疑老乡,我只能调头。调头之际我想看看那座关帝小庙,才曰:五岳归来不看山,大庙乡人,何须看蕞尔小庙?夏也直说“然,然,然”。于是,告别车外炎热,走上了老乡指引的乡间小道。一路上,有崎岖,有惊险,翻沟越岭进入了人祖山景区。景区广袤,人烟稀少,遇丁字口,左行,一路下山,行二十余公里又返回吉县城。心里大不爽,却不知道错哪了。山里落日早,昏天持续长。我决定放下疑问,继续沿县级小道,直奔大宁县城。一路上大货车一辆又一辆,我说:这些庞然大物的频频出没是疫后经济复苏的兆头。才曰:大车猛如虎,行车不赶时,大宁只有二十余公里。父亲说:大宁还不如北相镇。我觉得人不入其里难免管中窥豹。才问:宿大宁?我说:趁天尚明,继续北上,直奔桑壁。桑壁是这次出行的主题,六十三年前父亲在大山里的桑壁公社卫生院学习与工作,那块热土他曾经魂牵梦绕,流下了太多的记忆与印象。那是一个有故事有人情的地方,更是他人生立业的原点。

车到达桑壁时,桑壁已经泡在清凉的黄昏尾声,与夜一步之隔。过了桥,父亲就要下车,他明显有些激动,他给我们讲着那些重复的故事,我们努力地陪伴着他去回忆。他说以前是石板街,以前是石头房,以前是清清的河……

他的描述堆在一起就是一幅画,但画早已被涂抹。水泥路,瓷砖房,卫生院成了乡政府,油坊没了,加工厂也没了。正说话间,迎面走来一位老乡,父亲拦住人家问曾经的那些人,那老乡一问一摇头,那摇头不是不认得,就是人已殁的意思。父亲怅然若失,仰头望了望远山的天际,唯青山依旧。乡政府门里的红旗像一堆薪火,燃烧着曾经的青春岁月。他刻意整了整衣衫,再喝一口桑壁水,再照一张故地相,人生八旬,寻水思人。

夜宿桑壁的想法落空是因为大山小镇实在没个旅馆。天上的星星亮了,我们只好在夜色里踏上了前往永和县城的路途。永和县属晋西高原的一部分,梁峁重叠,沟壑纵横。县城在父亲的印象中依然是一条陈旧的老街,像一帧老照片,昏黄、土色,沉寂、静默。窑洞很多,房子很少;毛驴很多,汽车很少;石头很多,庄稼很少……所有的记忆都是固化,好像一辈子也化不开。

永和县城是在灯光中打开的。由起初的星星点点到逐渐的星光灿烂,一座山城便在星河一样的大街上露出了自己的容颜,它像许多北方县城一样,高楼、大街、店铺、汽车,喧闹且忙碌,生活又烟火。文昌大酒店是县城最有时代感的下榻之地,我们在酒店吃了炒小米,喝了豆腐汤,回到房间往窗边一站,山城灯火一览无遗。开启窗,凉风习习,山岚之气仿佛……父母随行,心无挂碍。我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睁开眼,拉开帘,窗外一层是楼舍相错的城,一层是丹霞一样的土山,一层是霓裳般的云天。人间酷暑,永和清凉。熏风吹来了秋意,也吹醒了我的“鼻炎君”。我是在喷嚏炸雷、鼻淌清流的囧态下离开永和县城的。车沿着翠绿的国道蜿蜒蛇行,一路向东。那是大河边,有乾坤湾,有永和关。父亲说:乾坤湾,宜远观,高处看下一曲链。人若走进易障眼,只见乾坤不见湾。照这样说,站在山上望一望得了,看见与看不见似乎不重要,只要心中装着乾坤,何须寻大河的一曲一直。

车从山上下到河边,到达永和关。父亲走下车,环视四周,然后挪着步子。他望了望大槐树,看了看石头旧舍说:哦,这就是传说中的永和关呀。六十多年的想象绘制着自己心里六十多年的如画山关,那种壮美与沧桑来自大河,来自雄关,来自一切可以借助的幻觉。就像轿子里的丑媳妇,不揭盖头,俊俏常常附着在喜庆的氛围里一样。父亲的永和关或许就是大山之垭口,大河之古渡。那种山河之美似乎必须伴随着落日与苍凉,岁月与古道,让人心生胸澜之地。可永和关实在没有山关的风范,它就是一座机制红砖砌成的粗糙门洞,肤色很嫩,但所表达的风物年岁很长。

如今的永和关有座黄河桥,过了桥就是陕北,红色革命的摇篮。母亲下车在桥上依栏观河。我示意她照个相,她竟然做出竖起大拇指的动作,那种神态显然模仿影视,有即景生情的兴奋。我随后念了一首运城的黄河诗。夏补充道:黄河基因亲,流向大海的怀抱,就是回娘家。啊,大海,我的老舅厦……大家都笑,父亲却一脸疑惑地问:你们笑嗦?夏曰:笑黄河像面汤,就差打几个鸡蛋……父亲哦了哦,头一扭,看表情他是没听见。我说:过桥沿河向北是陕西吴堡县,吴堡与吕梁碛口隔河相望。碛口也是个古渡口,石板街,石头窑洞,颇有风情。于是,西行北上。不远处路边有“画家村”的招牌,我与才都是曾经的“画人”,决定看个究竟。车进入岔道爬陡坡,下陡坡,甩大弯,抡方向,惊险行驶半个钟头终于看见“画家村”的一座石碑。原以为是河边多么古朴风情的原始村落,却不知只是今年新立的一块石头,几间破屋,无村更无画家。我悻悻然。

其实,人有一种“幻好”的思维习惯,一辈子很多错误都在梦里犯的。才笑曰:黄土狰狞,入陕即被忽悠。夏说:不探究竟,岂知虚伪?权当节目里插播个广告。

青天,白日,山道,沟壑。路如黑锦,平坦又曲折,车如曲水之舟,行云流畅。一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更不见车辆,视野中那些枯燥的山石与黄土让人在荒寂生出一丝疲倦。才曰:一路不见加油站,心里有些不踏实。我说:余六十公里出山应该没问题。再问沿途修路人得知三十公里有河桥,桥东有油站。行半个钟头至十字路向东,路严重不平,才下车又问路人得知油站在西。于是,调头,行两公里终于寻见加油站。此刻的加油站亲切又温暖,它像茫茫雪夜里的一窗灯火;像行旅中饥肠辘辘,双腿疲软时望见的一方酒旗。人就是这样,当温饱成为一种日常,没有人觉得面粉有什么可爱;当加油成为一种随处可即的习惯,加油站又是那样的熟视无睹……

车辆沿河往北,河水临路向南。未时,骄阳似火,日光亮白得刺眼,吴堡县城像煮在开水里,发出嘈杂的咕嘟声。车里四五双眼睛都在寻找着沿河街道的酒家饭庄。吃啥?才曰:陕北羊美。夏说:碗托凉粉也可。去哪家好呢?一家人鬼使神差随便进了一家。才进门手一挥:五斤。我问店家女子:一斤几何?答曰:八十又八。我给才说:五斤羊肉太多了,哪能每人一斤。于是,要求减少。店女子曰:已经煮了。五斤是生肉,煮好没有多少……生肉?那要多久才能弄好?对曰:马上就好,都是煮好的。我说:煮好的与生肉有啥关系?说话间,店小二已经把半盆羊排骨倒进铁锅里。我问:这就五斤?对曰:五斤生肉煮好就这些。那一刻,无语,看着锅里那二斤左右的羊排,知道一家人又被摆了一刀。夏说:小气好生,权当入陕二次被忽悠。出了店门,热浪滚滚。山河间蒸腾着水一样的光波。原本要去碛口的计划被父母的厌倦所改变。母曰:碛口咱也不去了,离开这个什么堡咱们回吧。我说:咱们颠簸一早上就是为了那个碛口古镇,现在咫尺距离,不去遗憾。母曰:不想看了……

午三时,入晋,车混入青银高速,过柳林,至吕梁,拟南下,却无高速。出吕梁南口咨询,收费女子皆不知详情。看导航,再入高速,行五公里忽见“运城隰县”方向有八叉,只好拐朔州方向出入,复入青银高速。黄昏,入大运高速,在灵石服务站加油、买醋、上厕所。之后一路南下,至临汾,大雨滂沱,车身噼里啪啦像炒豆,车窗水流直下,雨刮匆忙。

人在旅途,与风雨同行。然而,风雨终将是历程的片刻,终将归于空寂。

夜九时余,平安回家。母曰:骑马坐轿,不如睡觉。好出门不如待在家。我与才、夏相对一笑,才曰:只想着带他们跑一跑,但对八旬老人的身体感觉理解得少。夏说:老了受个屈跑一跑也很有意义。今儿黑美美睡上一觉,明天精神一来,老干部就有新故事给人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