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08日
2023年7月12日,得到孙思义主席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红旗东街367号文联家属院忙碌。接电话的同时,我下意识地走出小院,望向巷口,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爱讲故事的老邻居,走了。
孙主席笔名义夫,是运城文联第二任主席。李逸民主席系第一任。在我的印象中,文联诸同事很少有人称他们“主席”,大家都称他们“李主任”或“李老师”,“孙主任”或“孙老师”。对文联人来说,这样的称呼有一种亲近感,更显得家常。
作家王安忆说,小说本质上就是讲故事。
孙主任说过:故事就在生活里。
他这样说,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对他来说,生活无处不故事。
孙主任爱讲故事,不仅文学圈内人周知,家属院附近许多单位、学校和小区里的人也知晓。
文联家属院虽然老旧,但是出门就是繁华的大街,与另外两个单位家属院紧邻,周边有医院,有中小学校,常住人口也不算少,也是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方。所以,经常有郊区的菜农瓜农把时令农产品拉到巷里叫卖,一声吆喝,楼上楼下和小院里的住户们纷纷出来。这中间,肯定有孙主任,他也不是每次都买,但每次他都站在摊位前,平平常常三句两句话,就活跃了买卖气氛。没有买主的时候,他就和卖瓜、卖菜、卖水果的人聊天,聊的都是村里的事、地里的事,或者是生活中的家长里短,仿佛眼前的人是他相熟已久的老乡或朋友。
孙主任的朋友很多。这里的朋友,不光是坐办公室的上班族,还有卖青菜水果的乡村人,也有看大门扫大街和拉垃圾的打工者,不同的人群,他都能聊出有意思的话题,而且,还能总结出不同人的性格脾气,甚至能聊出他们身上的趣闻故事。
很快,这些趣闻故事就会变成他的独家“话题”,而且在讲的过程中更甚绘声绘色,妙趣横生。这样绘声绘色的讲述不是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每讲一次,内容都会有多多少少的变化。
一个故事,也不知道他给多少人讲了多少遍。终于,他不再讲了,不讲并不是说这个故事就结束了,而是他将其变成了文字,变成了人物形象鲜明而独特、故事情节生动而有趣、尤其是能给人启迪和思考的小说作品了。
这就是孙主任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他作为“山药蛋”派代表作家独具一格的构思和写作特点。
熟悉孙主任的朋友,都清楚他的创作过程,我也曾当面总结他是“三段论”,即听故事——讲故事——写故事。
听故事,并不是盲目去听、天马行空;讲故事,也不是随意地讲、哗众取宠;写故事,更不是简单记录、人云我云。这听、讲、写,在他这里都是有一定的智慧和策略的。
我曾亲眼目睹他与瓜农果农聊天的过程,他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但是会有意识地引导着话题;我也曾亲耳聆听他讲述一件件趣闻逸事,发现他讲的过程其实就是构思和再创作,他会很在意听者的反应;他的小说,很少有抒情描写,就像他的为人行事,朴实无华。但是,他的感情是质朴的,语言是质朴的,所以,他笔下的故事也是质朴的。他用最朴实的语言,挖掘最复杂的人性,观照最丰富的社会现实。
读他的小说,故事里的许多人物几乎都能“对号入座”,却又似是而非,也许是瓜农王五,也许是果农马六,篇幅不长,但是人物形象丰满,语言诙谐幽默,尤其是能让人莞尔一笑后深入思考。所以,很容易就让人记住了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典型人物。
许多次听孙主任讲故事,也熟悉了他故事里的许多人,有时候在街上遇到张三李四王五麻六,或是在读他小说作品的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很自然地就想到他讲的故事。至此,会心一笑那是自然而然的。
我也曾好奇,孙主任怎么会讲那么多故事?我甚至猜测,他每天忙忙碌碌出来进去,和谁都能聊到一起,看似简单乏味,其实是在搜罗故事。
每天清晨六点左右的样子,小巷里就会响起“哧啦哧啦”的脚步声,不用猜,肯定是孙主任,这“哧啦哧啦”的脚步声也是他的专属。起大早的他并不是去晨练,而是在小巷头或大巷口立一会,或是拐个弯来到中医院门口,再或是多走几步往南转到热闹极了的菜市场。这些地方,人多车多门市多,也是产生故事的地方。
孙主任的许多故事,就来自于市井生活。他用行动实践着“文学来源于生活”的真谛,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发现、感悟、提炼、创作,把它变成一篇篇精彩的小说。
孙主任爱讲故事,言谈举止也是幽默风趣。有一次,他买了一袋馍回来,不是提在手里,而是扛在肩上,巷里碰见了,张口就是:花了五个元,扛回一杠馍。
又有一次,听见他说:巷口卖瓜的老汉肚子里有墨水,戴的眼镜六百瓦。
听,“一杠馍”“六百瓦”,直白朴实,简洁明了,却又生动传神,让普普通通的生活物象充满了灵性,仿佛刚从泥土里拔出,还带着田野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有意思。
这样有意思的见闻实在是多。
孙主任离开文联家属院住到别处已经六七年了,有一年麦收前后,一个卖大蒜的老农在巷口可着嗓门喊叫,我上前购买。老农问了一句:咋不见你巷里有意思的洋相老汉了?
洋相老汉?我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孙主任。
附近中学有一个老师爱好文学,有一天到编辑部送稿,正好碰到孙主任。听了我的介绍后,这位老师显得很吃惊,等孙主任离开后,他悄悄地给我说:这个老汉土里土气的,没想到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
这个外人眼里的“洋相老汉”,也确实够洋相够土。经常系错扣子,两片袄襟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的袄襟下,经常露出一截红裤带;经常是一本正经地讲笑话,永远一口地地道道的荣河话,往往是听者捧腹大笑,他却一脸认真,那认真的神态更让人忍俊不禁。尤其是他的走路,两只脚就像离不开地面似的,走过来走过去,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不修边幅”,才会有许多不修边幅、满口土话的乡下人愿意接近他,乐意给他讲家里的事、邻里的事以及村里的事;也许是他的“土里土气”,才会有更多的底层人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酸甜苦辣。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大事小情,被孙主任“收为囊中”“变为已有”,成为他丰富的创作素材。由此,一篇篇接地气、乡土味十足的小说应运而生。
孙主任的小说,篇幅大都不长,但是故事性极强,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市井人物画像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性格迥异,趣味盎然。比如“七姑”“潘三婶”“老倔头”……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他用艺术的“慧眼”发现故事,用艺术的“慧心”建构小说,用独具特色的文学语言,让这些人物形象丰满立体、细节引人入胜、故事生动有趣。
因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许多读者知道了他,说他“有意思”;因了一个个引人入胜的细节,许多评论家说他“悟性高”“有灵性”。
一篇有灵性的小说,当然是好小说;一个贴近生活的作家,当然是受群众喜爱的。
而这些好小说里的许多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甚至司空见惯,孙主任发现了其中的奥妙,悟到了其中的真谛,并将之传递给更多的读者。所以,说他“慧眼慧心”也是名副其实。
有幸多年邻居,我听孙主任讲故事已是不计其数,即使一个俗常节日,他也能讲得生动有趣,俗言俚语张口即来。比如他讲《懒婆娘祭灶》:灶王爷你嫑弹嫌,我灶头窝窝不干连,不是我当媳妇的身子懒,实在是我家娃娃多。比如他讲吕蒙正祭灶:一碗清汤诗一篇,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等等。
人常说近朱者赤,经常与孙主任聊天,听他讲故事,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在我的民俗散文集《故乡三事》里,就有这些故事的影子。
2019年,《故乡三事》出版后,我特意给正在住院的孙主任送书,并且告诉他,里面一些情节得益于他讲的许多故事。
孙主任呵呵笑着,不顾手上正扎着输液针,努力翻开书页,看着目录说:“我讲是我的故事,你写了就是你的故事;人人都有故事,生活就是故事。”
是呵,故事就在生活中,看你如何去发现和表现。
这是一道命题。老一辈作家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如何继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