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与草地

■卢 静

2023年08月17日

有什么能比同心灵交谈,趋近生命的基岩更幸福呢?纵然属于一个人,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一株被狂风无情吹荡,东倒西伏的芦苇的锐痛袭来。然而,人的伟大,不正在于能够认识自己的渺小,在于认识到人是唯一能够研究自己的动物——对人在这个蔚蓝色星球上的作用,他也略有所知——从一根食指的结构到探讨自己的所感所知,所思所想,从供他存活的面包或爬上大树采集的野果,到追问托载他的茫茫大地。人,擎举着普罗米修斯盗来的一支火把,为生存跋涉于漫漫的长途;人,不也正在于强烈地想认识宇宙与人生,世世代代推进了壮观的文明吗?

我绝不吝啬使用赞美的词语,那是长庚星与启明星升落转换之间,诞生于苦难大地上的瑰丽景观。恰如盛开与凋零同时降落在我们身上,毁灭与不朽,亦同时属于我们。当生命之芯点燃,我想凑上去,仔细瞧瞧它的光彩时,一种锐痛与心灵所能体验到的最深刻的幸福,同时击中了我。

其实,蟋蟀也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一个及时的翻译家。星星淌下热泪,天空默默呈现着大美,远望田野的尽头,一带树丛摇曳起伏着,柔弱而坚韧,地平线上一定滚动着火烫的语言。

唧唧——唧唧——蟋蟀的鸣叫,暗合着大自然微妙的节奏。听,梧桐树叶与根下草丛的簌簌颤摆,小池塘荡漾的光斑,山间孔穴吞吐的云雾,一只鸟儿盘桓的弧线,远方酒蓝色大海起伏的波浪……静夜里,让人潜进一支宏大的摇篮曲,与万物生灵一起,等待着把希望撒满人间的黎明。

蟋蟀叫亮了我的屋角,不仅闪现理性的光芒,而且散发动人的热忱与色彩。“看见光,不只是纯精神发现的过程。”心灵的镜像中,理智与情感总是紧密交织在一起。比如最容易忽略的,常常是感情上无法引起我们注意的事物。又比如付出艰辛的努力后,成功的喜悦总会激励着下一个目标,你一直走向无限的风景。比如孩子的一次可笑而可贵的探索,缘于对生命的惊异与热爱。比如亲人的关怀与启迪,储藏在童年小小的幸福胶囊,将释放出一生的推动剂,无论通达之日,还是困苦迷惘之时。

欧洲一位作家,劳累后常在种满了石榴、葡萄与苹果的园中倚树而坐,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了。对他来说,土地收割朴素的植物,也收割着我们。啪嗒啪嗒砸落的汗珠,近在咫尺的虫鸣,比虽然灿烂明亮却伸手不能触及的群星,倒更加让人满怀亲切。这是蟋蟀鸣唱的另一种注解,它使人的感情倾向于浑厚的土壤,能听见吗?大地母亲的胸脯急剧起伏着。

唧唧——唧唧——我的整个居室,随虫鸣进入了天地的节奏,我不能完全体悟,只觉从枕头开始,衣柜,写字台,甚至早晨采撷的白菊,桌上一枚丢弃的果核,都钟摆似的摇晃着。

呵,钟声。在罗曼罗兰笔下,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黑夜里,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啼哭的婴儿静默了。小家伙惊慌的眼睛曾乱转着: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混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他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而钟声鸣响,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于是,他的痛苦消散了,愉快地溜进了梦乡。可以想象那钟声,穿过城市高高的尖顶,穿过狭窄而光滑的巷道,始终像一条河在流淌,一条无论花朵沉睡或者苏醒都在奔流的河。

唧唧——蟋蟀好似回答我,只管在屋角鸣叫。

揣个玻璃瓶,带它回家的儿子心满意足。路路一向喜欢蟋蟀的。但是他却猜不到,在他出生的那个闷热的夏夜,病房微黄的灯光下,六张小木床上起伏着婴儿们的啼哭,哇——哎——音调参差,各不相同,而窗下,蟋蟀的交响诗,仿佛闪光的雨点迅疾撒满了草坪。龙门山已陷入无法丈量的黑暗。但翌日清晨,高耸的山岭,就会在日光下散发青蓝的色泽,静穆而神圣,使你相信弹指叩击,能叩出回荡天地的钟声。小时候,夜里我轻拍他入睡,唱着一支流传已久的歌谣: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小蛐蛐,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啊。在人生的悲欢袭卷之前,在沉重的尘埃四处弥漫之前,一枚月亮,搁浅在他驶入梦乡的小小额头上。

记忆的镜头向前推到上世纪八十年代。

出了低矮的平房,夏夜,忙碌的母亲终于抽出一会儿空,领我到不远处的草地乘凉。月亮金黄得醉人,水汪汪的,泡在一把朴陋的茶壶里。但是那茶水多么解渴,多么甘甜啊!小表弟一手执苍蝇拍,一手端墨水瓶,屏足了气蹑手蹑脚,笨拙可爱地在草丛里捉蟋蟀,不一会儿就胜利地跳起来。母亲充满爱怜望着他,一边又劝我多喝菊花茶解暑。里里外外忙活的她,一双老茧满布粗壮大手的她,竟然举头望明月吟起唐诗来,我哑然失笑,却涌上深深的内疚。我忽然想起妈妈年轻时对艺术的爱好。年代的变乱里,失去了求学的机缘,她,辗转找了几份薪水微薄的工作,一生起早贪黑操持这个家,力气活,危险活,针线活,多少浓厚的爱倾注在我们姐妹身上。

如今,眼睛昏花的老迈母亲,终于有空仰望她喜爱的月亮了,而当年,瞧月亮对她简直是一种奢侈。青草的气息阵阵升腾,可我再也回不去那片草地了,月光雕出母亲姣好的身段,打铁一样嵌进记忆里,我多想还捧茶陪坐,瞧她面庞上的安宁。

如今,蟋蟀常让我忆起老家厨房的炉灶。那时真是九月在户,蟋蟀时居灶下,夜间隔着一层薄薄墙板听得真切。

恰似直到如今,秋天新鲜玉米饼的气味飘来,溜进我的鼻孔,五个感觉分析器之一,就不再是气味,也不仅仅是声音、色彩、图像与味道,而激发起弥足珍贵的回忆:童年合家的聚餐,玻璃窗上橘黄的台灯,谜一样丰富的故乡田野,庄稼繁荣的家族脚骨与脚骨在沃土下亲切拥抱。伴随着一系列微妙的情绪变化,百味俱全的一股暖流涌进心房,为我注入生命的力量。

爱,是多么强大的推动力。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对天空的渴望与对大地母亲的依恋,如何使我们短暂的一生,缭绕着无限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