赁房记事

■王逸群

2023年08月17日

在晋南方言中,赁房子就是租房子,上了年纪的人大抵都是这么说的。

1978年,在城里工作的父亲,把大哥从村里转到城里上中学,正巧,姐姐在果品公司上班,就赁了房子。于是,七十多岁的奶奶也进了城,为一家子做饭。

赁的房子是城中的一座老宅,三合院,看上去已经相当沧桑了,斑驳的旧砖墙基,筒瓦厦坡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瓦松。据说,这户人家祖上很富有,院子南墙外城关公社的地盘也曾是他家的,后来充公了。房主姓梁,人称老梁,很善良,大约六十岁。他的老妈——一个八十多岁小脚女人,听力很差,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清家(清朝)手里,她娘家多么多么有钱,现在抑尘(屋子的顶棚)上还有几条可宽的长板凳呢。老太太有一个癖好,就是不断地把外面的砖头瓦块当宝贝捡回家,南墙根的几口大缸都装满了。

老梁是个孝子,为了不让老妈生气,竟把两任老婆都休了,跟前只有一个女儿,叫果儿,正所谓祖孙三代。果儿后来却跟一个河南小伙私奔了,再也没有回来。老梁没什么正经事,就在露天剧院演出时看看车子,挣点小钱。我记得,他常常独自坐在北房的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叹气,有时则背着手弓着腰在巷子里匆匆走过,自语道:我好苦命啊。

西房的租户姓白,人称老白,五六十岁,高而壮的身材,头发全白,说话爽朗豪放,老家好像是河南还是山东的,不大清楚了。老白也只有一个女儿,叫爱久,在县工艺美术厂工作,高高的个子,人很随和爽利,我有时遇到功课上的问题,还请教这位大姐姐。听父亲说,她后来嫁到了河津。

我家赁的是东房,三间,进了屋里黑黑的,顶棚和隔墙都是用高粱秆麻纸糊的,晚上总有老鼠在顶棚上跑来跑去,好像在开运动会。

我也是升初中时,父亲把我转学到城里。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三间黑房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夏天,屋里极热,也没电扇,只有一把大蒲扇。冬天,屋里冷怎么办?我早上去学校前,先把木柴塞到土炉子里燃着,把屋里烘一烘,结果弄得屋里乌烟瘴气。还有一件事,永生难忘:初二时,学校要搞歌咏比赛,要求每个同学都穿蓝色上衣。奶奶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件小而发白的蓝外罩,我很不情愿地穿上那件不合体的罩衫走出了三合院。记得那天,奶奶在院门口无奈地望着我远去的背影,站了好大一会儿。

这座老房子我家赁的时间很长,有七八年之久,以至于多年之后,我时不时梦回三合院,梦见曾经的人和事。然而,非常遗憾,人非物亦非,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三合院曾经的老住户们都先后作古,那片地方全建了高楼大厦,没留下一点痕迹。果儿和爱久在他乡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2019年,儿子到市实验中学就读,我也像我的父亲一般,在离儿子学校就近处租下一间住所。不过,这次是在单元楼里。

如果用小区的眼光来衡量的话,它真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小”区:东西约70步,南北不到200步,办公楼是一座旧式的临街四层楼,楼后东西两侧是两排平房,院中间辟成了羽毛球场地。南面一墙之隔就是生活区,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四层砖混住宅楼,仅仅三个单元,24户人家。楼前是一块相对宽敞的院子,有蓝色彩钢瓦车棚,自行车、电摩、私家车各居其所。继续往南,是一排东西走向的平房,有几户人家。

这里虽处闹市,却自成一处幽静之地。单位也好,居民区也好,人不多。偶尔有人从楼前静静地走过,或者三两位老者,坐在楼边的台阶上低声说着什么。有车从外面进来,也是慢慢驶入院子,不曾听见尖利的喇叭声。

幽静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树多且茂盛。办公区前有几棵高大的梧桐、叶阔、皮绿。居民区也长满了树,桐树、樗树、女贞子,尤其是院北两棵又粗又高的法桐,巨大的树冠几乎把小院遮得严严实实。有时,我坐在窗前,静静凝视,跃入眼帘的全是绿,透过叶的间隙,则是蓝天,我觉得自己好像近距离面对着一座翠绿的山峰。一条小路从单位大门口笔直通南,两旁是茂密的槐树,在夏天的阳光下,它就是一条浓绿的林荫道。

每天早晨,门卫老刘总是及时地开门,然后,手持大扫帚,先打扫办公区,继而居民区,把旮旮旯旯的落叶、纸屑等杂物清理得干干净净。我每天赶早班车,总是遇见这幅场景。老刘高高的个子,清瘦清瘦的,不多说话,对于自己的工作非常敬业。

闲暇之余,我常常漫步小区,望着静静的楼房,整洁的院落,拍拍粗壮的树身,心想,还是孔子说得好:里仁为美。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能生活在一个惬意的环境中,真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