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22日
工地上的人都叫老刘大师傅。
大师傅,本是个平常的称呼,工地上的人喊起老刘来,却含了敬畏和巴结。谁都能掂出这敬畏和巴结能有几分真心,不过是奔着老刘手里的勺子去的。老刘是工地食堂的厨子,工人们不敢得罪他。勺子在老刘手上,他这样一抖是两三片肉,那样一抖,你就只能看见肉了。看见还不如看不见。偏偏的,那肉片就像鱼一样,在你眼前搔首弄姿一下,倏地就没了影了。
谁叫你得罪老刘呢?
再说没得罪。再说,勺里的那两块豆腐也要溜走。
老刘听见了,就哈哈大笑,手里的长把黑铁勺敲打着锅沿,说,胡球说啥呢,我这勺子只认碗,不认人,给谁都一样,不偏不向。
可是最近,老刘想把手里的勺子偏向于老李。
老刘一直等老李求他,多舀上一块肉啊,冰箱的饺子煮点吃吧,或者是,要一棵葱几瓣蒜就饭。工人们常这样地央求他。工地上没有轻省的活,全凭饱饭出力。老刘想老李求他时,他就可以把在工地上收拾的几块板子运出去。也不是什么好板子,瓷砖的包装板,散放在太阳下,很大一堆。老李有时来打饭,有时不来。来了,也跟老刘不多说一句话。饭缸子一伸,眉眼往锅里抬也不抬一下,不往老刘的勺子上溜一眼,一副你爱打什么打什么的模样。这下,老刘没辙了,好像是,还有点失落,有点气不过。
有什么了不起呢?你个老李!
老李是工地上的保安。谁要是捡到几块废铁,拾了一些废钢筋,想拿出去卖钱,得出了工地的大门,得过了老李这一关。老李眼一闭,手一挥,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话说回来,老李的手不抬,你休想从工地上运出去一根柴。所以,大家对老李跟老刘一样,也恭敬,也惧怕,常常的,挂着点谄媚。
连着好几天了,老刘勺子下总是压着几块红烧肉,等着老李来打饭。他想,你不跟我套近乎,我跟你套。他是急着想把那几块板子运出去。可是,工人都吃完了,锅里的菜眼看着见底了,也没等见老李来打饭。老刘就想着不管了,碰见了再说。老刘趁着早上买菜、其他人都在工地上时,把板子放在三轮车上向大门口骑去。
果然,老李黑着脸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老李说,看着好好的板子啊。
老刘当下就黑了眉眼,可嘴上还是软和,啥好板子啊,工地上扔得到处是,日晒雨淋的,不收拾,也是个烂。
话可不能这么说,烂在工地上也是工地的,对不对?老李手里摔着钥匙,哗啦哗啦的,就是不开门。
老刘是没想到老李对他也是这样的苛刻,可想到有求于他,也只好把一口气闷在心里,愤愤地哼了声,没接话。
换烟吃?
你啥时候见过我吃烟了,老刘黑油的手指把光头搔得哗哗响,嗯哼了半天,才说,是老乡想给屋里搭个床铺,给儿子住,儿子要来城里上学。
老李说,女的?
老刘黑红的脸倏地紫黑了,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拧着脖子,黑油的手指头又在光头上哗哗地搔,说,哪是?就是能说得来,投脾气吧,常打交道,看她也不容易,为了挣俩钱,把自己当男人使了。
老刘想把板子送给喜样。喜样在菜市场摆个小菜摊。老刘就是买菜时认识喜样的。
老李也认识老刘说的喜样,来工地送过菜,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相一般,倒是端正,爱笑,一笑,就咯咯咯咯地跟玻璃球在石板上蹦一样清脆。来了,就叫他大哥,给他扔几个苹果,或者是一把红枣。有一次,还送给他一双十字绣鞋垫,说是自己没事时绣的。老李把鞋垫压在床单下一直没舍得用。是个好女人。老李没想到老刘跟喜样好上了。他抬眼把老刘看了又看,讪讪的,也落寞,也羡慕,默默地开了门,挥挥手,叫老刘走。看着老刘吭哈吭哈地蹬着三轮车出了大门,老李才说,不要欺负人家。
老刘说咋会呢?说完,就觉得老李的话里有话。看老李时,老李却耷下了眼皮,扭身锁了大门,去工地了。
不远处的工地上,筛灰的,运沙的,站在半空里脚手架上砌墙的,蚂蚁般不停歇地干着。搅拌机、传送带、切割机也轰轰隆隆地在忙。一刻不停。阳光静静地洒在工地上,灰的白的土尘在亮处跳,也喧嚣,也寂静。老刘看见老李晃着膀子,转过一堆沙子,又转过一堆的青砖,就隐在了建筑后面看不见了。
老刘蹬着三轮车,心想老李这个人其实也不错。听见三轮车上的板子哐啷哐啷地响,他高兴地唱了起来:
家乡话呀分外亲,
家乡酒呀格外香……
老刘的歌声不婉转,也不悠扬,还跑调。跑着调,他还在唱,好像是,内心有许多的快乐,必须跟着这歌声活泼泼地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