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鬼”李贺的中唐诗味儿

■王 慧

2023年10月19日

经历“安史之乱”的唐朝,气韵大变,其诗坛也失去了之前的盛唐气象。诗歌的主题从描写理想境界转向反映社会现实,风格从高华飘逸转向朴实深沉。逐渐增多的社会矛盾,将严峻冷酷的现实摆在诗人面前,使他们不得不倾向于冷峻深刻的观察与思考,同时,盛唐诗歌所达到的高度与气度,也对中唐诗人提出了挑战。陡然来临的社会巨变,逼得人们一边警醒,一边前行,中唐诗人在诗歌创作上进行了艰苦的创新与求变。在审美趣味上,他们不再主动外拓,而是趋向内敛,如韦应物;不再主张自然,而是走向锻炼,如刘禹锡;不再精神昂扬,而是怀抱低沉,如柳宗元;不再追求浓郁,而是选择高秀,如贾岛……将近六百位中唐诗人,用自己的主张和实践,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注入了多元化的题材和风格,其中,尤为醒目的,是有着“诗鬼”之称的李贺。

李贺,字长吉,河南福昌(今河南省宜阳县)人,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称李昌谷。他一生不得志,英年早逝,终年27岁。其诗歌在抒写不能实现理想抱负的内心苦闷之外,也有诸多反映人民疾苦的作品。李贺的诗受楚辞、古乐府、齐梁宫体、李杜、韩愈等多方面影响,经他自己熔铸、苦吟,形成非常独特的风格。他上访天河、游月宫,下论古今、探鬼魅,想象神奇瑰丽、旖旎绚烂,语言奇隽,凝练峭拔。

学界多认为李贺主要继承屈原以来的浪漫主义传统,因此他常被冠以“中唐浪漫主义诗人”之称。然而,我们也当看到,其诗歌对于前人的继承是较为全面、而非单一的。李贺有“呕心沥血”的故事流传于世,是一位读书精思、涉猎广泛,写作时能够“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钱钟书语)的诗人。李维桢在《昌谷诗解序》中说:“长吉务去陈言……是以只字片语,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经道,然实皆有据案,有原委。”这一点从李贺诗歌的意象选择上便能看出。无论是鸟兽虫鱼木等自然生态意象,还是龙凤鬼神仙等绮丽诡谲意象,都体现出他对《山海经》《诗经》《楚辞》和古代神话传说等的全面了解和广泛继承。

李贺诗歌中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凭空捏造。他之用典,有根有据,看似怪特,实则现实;看似无序,实则精心;看似得“骚”之真传,实则有“风”之底气。一首《李凭箜篌引》,从看不见的音乐声到可观可感的画面,从地名到数字,从人间到天上,字字落实,字字有出处。诸多的神话传说组合在一起,使全诗达到传神之境。恰如《唐宋诗举要》言:“通体皆从神理中曲曲摹绘,出神入幽,无一字落恒人蹊径。”

在继承的同时,李贺不拘泥于前人成就,其身世和气质,智慧和才华,使他的诗呈现叹为观止的“鬼才”和“鬼气”。黎二樵在《黄陶评本〈李长吉集〉》说:“细读长吉诗,下笔从无庸俗之病。”虽然诗中的意象是旧有的,但是意象群是全新的,从而构成的意境也是开阖跌宕的。代表作《秦王饮酒》,主题为“秦王”“饮酒”,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天上谣》中,命运多舛的诗人在夜晚遥望星空时,不仅没有被现实的沉重和压抑所捆束,反而能够写出他人难以企及的开阔和创新。此诗将秦妃和王子乔放在一起,对他们在仙界的生活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天上的仙人,也会“垂珮璎”,会采桂,会出来一起游玩,还会俯身观望人间,感叹人间的“沧海桑田”。

“龙”之意象,在李贺的作品中多次出现,他一生诗作238首,含有“龙”的作品有68首。这些“龙”系列的意象,主要属于虚幻仙境的瑞兽,它们帮助李贺构筑神奇、怪异的仙境世界,如《昆仑使者》《沙路曲》《上云乐》等。诗人笔下的“龙”,寄托着昂扬不屈的反抗精神。《苦昼短》中“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若木、烛龙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神话传说,诗人加以改造,赋予新意,想象在天的东面有一株大树名叫若木,它的下面有一条衔烛而照的神龙,能把幽冥无日之国照亮。若把烛龙杀而食之,使昼夜不能更替,自然就可以为人们解除生死之忧了,又何必要“服黄金,吞白玉”呢?这种大胆的设想,其气魄可见一斑。《将进酒·琉璃钟》中“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句,将神话传说中用来照明的“龙膏”“凤膏”等,想象为饕餮的佳肴,体现了不畏神权、君权的精神气质。

总之,李贺的诗歌,通过意象的选取和组合,大量而广泛地继承了先秦时期的文学元素。同时,这些意象又经过诗人的经营和锻炼,呈现独特的力量和精神,影响晚唐乃至宋代的诗人。他羸弱多病的躯体之下,隐藏着一颗强大伟岸的内心。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精神风貌,恰是吻合了中唐时期的诗歌风格:在继承的前提下创新,在苦难的创伤中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