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关于《西厢记》的文章

■王雪樵

2023年11月21日

笔者曾写过一篇题目是《〈西厢记〉中“大”读“堕”音考》的文章,刊于1991年《文献》杂志第三期,1992年收入《〈西厢记〉新论》一书。说起它的写作,还真有点偶然性。

1990年5月初,首届《西厢记》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永济普救寺举行。会议结束那天,报社几位同志从永济采访回来向我汇报情况。他们说,这次来了不少北京和外地学者,还有一些外国人。会议当天结束,次日开始参观。他们拿出出席会议人员的名单,我看到上面有中国艺术研究院郭汉城副院长、中国社科院吴晓铃先生、山西大学姚奠中教授等。郭先生原来兼任《戏曲研究》杂志主编,我1983年写的关于“关汉卿祖籍河东”的文章,就发表在这家刊物上;姚先生是我们山大中文系的老师,虽从无交集,却曾几次向旁人问起过我。于是我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些前辈。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去了永济,拜望了郭汉城先生,还见到了久怀仰慕的吴晓铃先生。姚先生则因提前离会没有见到。

到会上才知道,会议是由山西省文联主办的,主事的是寒声、贺新辉、范彪几位先生。寒声先生是著名戏剧家、原省文化厅副厅长,那天他陪客人外出参观,没有见到。贺新辉同志曾任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兼山西电影厂厂长,1982年陪同谢添、赵子岳来运城拍摄电影《神行太保》时,我采访过他。范彪同志是省文联的老作家,1966年初,我在山大读书被省委借调出来到文联帮助工作时就知道他,也算是熟人了。不料一见到二位,他们就把我黏住了。他们说,昨天在会上讨论《西厢记》用的是不是河东方言时发生了争议,山大两位教授说,如果有你来参加会议就好了,你对这个问题有研究。(后来知道是姚先生和李正民教授。李提交大会的论文《〈董西厢〉作者籍贯探讨》,几处引用了拙著《河东方言语词辑考》中的词条)很抱歉没有邀请你来参会,是个损失。现在要搞一本论文集,希望你能给写一篇文章。内容不限,只要是与《西厢记》相关的,都可以。我本意是拒绝,直言自己对《西厢记》真没有什么研究,再者每天要出报纸,也没有时间去做。但他们二人好说歹说,逼得我没有办法,最后为了脱身,只好勉强答应。

不想老贺、老范较了真,回到太原后盯住不放,几次三番打来电话催稿。“你的文章已列入目录了,不能让我们开天窗啊!”没有办法,又拖过了两三个月,到了9月底,我看看实在推脱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寻找材料,利用国庆节放假时间应付交差。

此前不久我去南方参加过一个学习班,路过长沙时买了蒋星煜先生所著的《西厢记研究》。这本书是上海古籍社出版的。蒋先生是著名的“西”学专家,仅关于《西厢记》的考证就在大陆、台湾和日本出版了三四本书,在学界影响很大,是权威人物。当初买这本书也是冲着蒋先生的大名来的,并非是真要下决心研究《西厢记》。现在奉命写文章,急来抱佛脚,只好向这本书学习,想从中受些启发。先是随便翻了一遍,后来再仔细读时发现了一个问题。蒋先生书中有一篇文章是批评戴不凡先生的。他提出一个观点,认为“大”字读作“堕”是南方吴语的读音,《西厢记》中有此读音是由于它是在元杂剧中心南移杭州后才写成的,以此证明戴不凡“《西厢记》完成于金代”的说法是错误的。我也不同意“《西厢记》完成于金代”说。我认为蒋先生提出元代中后期北杂剧南下杭州后,势必会从音韵、曲律、题材各方面受到南戏的影响,这一观点是完全正确的;指出《西厢记》中“大”读作“堕”音也是对的,但是用后者来证明前者则是错误的。因为“大”读“堕”音在北方许多地方都存在,《西厢记》用的是中州音,不可能是元杂剧中心南移杭州后才出现的。因此蒋先生的观点有商榷的余地,且这个问题对界定《西厢记》创作年代有重要意义。

于是我从四个方面阐述了我的看法:一、元杂剧早期作家如关汉卿、马致远作品中都有“大”读“堕”音的例子,很难说《西厢记》的读音是受了杭州南戏的影响;二、从王力先生《汉语语音史》拟测的“大”字读音演变过程看,早在宋代开始“大”即有“堕”音一读;三、罗常培先生《唐五代西北方言》资料更显示,在唐五代西北和北方都有“大”读作“堕”音的现象;四、被奉为北曲韵书之祖的《中原音韵》,源于宋初的《中州韵》,其中就有“大”读“堕”音。最后结论是,《西厢记》中“大”读“堕”音用的是北曲所固有的音,而不是借鉴南曲的“舶来品”;这一读音的形成当在宋元以前,以此来证明《西厢记》创作于元代中后期不能成立。经过几天紧张突击,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最终完稿了。

文章写成后,我打印了几份,试着给吕叔湘、吴晓铃、郭汉城、寒声诸位先生以及老贺、老范同志,分别寄了去。不久首先收到了吕叔湘先生的复信,称“《西厢记》‘大’读‘堕’言之成理。尊著是复制品,我也就不退还了,留作参考”(顺便插一句,我于1988年加入中国语言学会,吕先生是我十分敬仰的老前辈,也是学会的第一任会长。此前我曾因一个敦煌资料的问题写信向先生求教,得到过先生的指点)。接着,吴晓铃先生的信也来了,称“大作已转交《文献》杂志处理,他们可能很快与你联系的”。两个星期后,果然收到《文献》主编陈翔华先生的来信,称“大作写得很好”,拟将安排刊出,希不要再投他刊。此时,反应最强烈的是老贺和老范。老范从太原打来三次电话,说他们看了稿子,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学术文章”什么的;还说寒声先生看完拍案称赞,说这篇文章给咱山西争光了,等等。总之是各位前辈、专家都给了不少的鼓励。

到了1991年7月,《文献》杂志第三期刊出了这篇小文章,排在第四篇的位置。文章刊出后,我带着杂志去见景克宁教授,景先生看了十分高兴。由于《文献》是国家一级刊物,专业性较强,地方上很少能够看得到,先生当下决定在他主编的《运城高专学报》上再次全文刊发了这篇文章。

这年9月,全国卫门书派学术研讨会在运城举行,我在会上见到了一直十分关怀我的姚奠中先生。过去在山大读书时没有听过姚先生的课,这是与先生第一次谋面。我带去了这篇小文,姚先生很高兴,问了我的情况,给了我不少鼓励。

在此前后,我与吴晓铃先生也通过两封信,除表示感谢外,也请他为我们报纸写些文章。后来《运城报》刊发了他的《有关〈西厢记〉四事》一文。文章主要讲《西厢记》在国外多语种译本的情形等,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

1992年8月,寒声等主编的《〈西厢记〉新论》(论文集)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这篇文章收在其中。

转眼到了1993年2月下旬,中国西厢记研究会正式成立,我接到邀请,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出席了新闻发布会(同时参加了“全国懒棉花栽培技术推广会”“永济县在京人士振兴家乡联谊大会”)。出席这次会议的有李雪峰、裴丽生、陶鲁笳、王谦等山西的老领导,还有红学家李希凡等著名学者。会上宣读了王季思、张庚、郭汉城等先生的贺信。李希凡还讲了话。他说:《西厢记》是《红楼梦》的前辈,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把爱情写得如此成功的杰作。《红楼梦》许多地方借鉴了《西厢记》的艺术。但是今天看来,王实甫要比曹雪芹幸运。山西可以举全省之力来支持办这样一个盛会。

在这次会上,吴晓铃先生当选为研究会会长,我也有幸被推举为理事。会议聚餐时,研究会组联部部长程作人先生说:“王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是吴老亲自推荐的四名理事中的一位。吴老几次夸奖你,考证一个字的读音写了五六千字,很见功力!”我连忙说:“哪里,哪里,可不敢当!”

那天吴老身体不适,没有出席成立大会,会后第二天(2月27日)上午我专程去家里拜望他。

吴老家住在宣武门内大街校场头条胡同47号。院子不大,坐北面南有一座二层小楼,院子里有两棵合欢树。屋里正面是一张中式桌子和两把太师椅,桌子的上方挂着李苦禅手书“双棔书屋”四个大字,下面是吴夫人和中外政要的巨幅合影照。两旁是《四部丛刊》“经、史、子、集”四个大书柜,靠墙堆的都是书。吴夫人正在旁屋里看书,出来向我打过招呼,送来一杯热茶,我连忙站起来道谢。吴老告诉我,夫人也在社科院外国文学所工作,研究印度文学、孟加拉语。2010年夏天,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胡小伟先生来运城开会,我们一起闲聊,听胡讲,吴老和石素真夫人抗战期间在印度讲学时与尼赫鲁家族颇多来往。1954年尼赫鲁总理访华时,尼的子女还特地到家中看望过他们夫妇。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吴老与侯宝林关系很好,因为侯先生不久前刚去世,当时收音机里正播放讣告,于是我们谈起了侯先生。吴老很动感情,说侯先生是一代宗师,他把相声这门艺术来了个脱胎换骨的改造,把它净化了,提高了品位,这个贡献是前所未有的。吴老说:我和侯先生来往较多,他先后来看过我十三次,我也多次去看他。他特别善于学习,活到老学到老。一次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还问我:腊月为什么叫腊月?八蜡庙是干什么的?他没有上过什么学,但勤学好问,掌握了丰富的知识。有一次因为一个法国文学典故弄不懂,还让我专门带着他,步行上家里找了李健吾先生请教。对罗常培先生等,他都拜为老师,向他们学习语言。吴老说,侯先生一生胸怀磊落,光风霁月。

吴老是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又是语言学界前辈,还是著名的藏书家、版本学家。他曾与钱钟书、余冠英先生等一起编写《中国文学史》。他校注的《西厢记》于1954年问世,是新中国出版的第一部《西厢记》全注本。我最初读这本书时,曾为他对佛经词语注释之详赡所倾倒。后来知道他精通英语、日语、梵文、印地语等多种语言,在印度讲学获荣誉文学博士,在巴黎大学获荣誉哲学博士。曾任教于北大、燕大、西南联大。1950年以后任中科院语言所研究员、学术秘书、文学所研究员,是一位中西兼通的学问大家。他早年师从胡适、罗常培、李方桂等学术大师。我想起头两年在《中国语文》上看到过他写的悼念李方桂先生的文章,便问起具体情况来。

吴老讲,李先生是你们山西昔阳县人,是四个华裔国际语言学大师(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林语堂;赵、李都曾任美国全国语言学会会长,赵被誉为“汉语语言学之父”,李被誉为“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罗曾任中科院语言所首任所长、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林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艺文组主任、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之一。1983年,他到夏威夷讲学,先生也在夏威夷柏克莱大学任客座,他几次去看望老师,留下了不少照片。1987年8月,他到美国访问,北方昆曲剧院的洪雪飞、韩建成也在美国演出。(李与夫人都是著名的昆曲票友)正赶上李先生住院,他们一道去探望,可医院不让进,送花也不让。当时先生做了开颅手术,本来说没问题,不想就没有活过来。后来开追悼会,他代表社科院、语言所、民族所送了花篮,参加了追悼会。回到北京后语言学界举行追思会,他向大家汇报了丧礼的情况。

那天我和吴老聊了一个多小时,不觉就到了11点多钟。看过表我赶忙站起来告辞。到了院子里,大概想起在永济时我问过他的书屋为什么叫“双棔书屋”,吴老特意指着院里两棵合欢树说,这就是棔树,我的书屋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吴老一直把我送出院门,握手话别。我说,今年10月份语言学会在北京开年会,我到时争取再来,再向老前辈们学习一些东西。吴老摇摇头说:王先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老前辈”了,语言学研究就要靠你们挑担子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校场头条胡同47号。回到山西后给吴老写了一封信,再次感谢他对我的鼓励和提携,也请他多多保重!

这年10月,中国语言学会第九届学术年会在北京如期召开,我因主持单位工作,正筹备改刊出版日报,脱不开身,未能去北京出席会议,也失去了再次向吴老请益的机会。当时按学会要求向会上递交了一篇论文《“匈奴呼天为祁连”考》,文章题目登在当年第六期《中国语文》上;全文刊发于《晋阳学刊》,《新闻出版报》还发了文摘。1997年文章获山西省第三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1995年3月,敬爱的吴老与世长辞了,享年82岁。从《光明日报》上看到消息后,我十分悲痛。于是找出过去的笔记,草写了一篇文字,追忆了我们短暂的交往,内心一直铭存着对他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