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人家

■赵光华

2023年12月07日

过了七月,老宅的石榴树就喧闹起来,硕大的石榴争先恐后地咧开嘴笑,石榴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闪着宝石般的亮光。贺老权走进竹林,甩起胳膊,抡圆月牙砍刀,放倒粗细合适的竹子,编制各种竹器。这片竹林有五百多亩,随着山坡高低起伏,山风吹来,绿潮涌动。贺家人习惯把这片竹林叫“竹海”,浩瀚无边的竹林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竹林养活了祖祖辈辈贺家人,是贺家人的亲娘。贺家村是贺家山揽在怀抱里的婴儿,独享大山的宠爱。是先有了竹海,才有贺家村,还是先有贺家村再有竹海,贺老权说不清,他爹、他爷爷也说不清。竹海与贺家人一路走来,相扶相伴,沧桑流年。说是贺家山,其实只是一架山岭,是绵延几百里中条山的一处褶皱。

说起竹子,我们想到的一定是湿润的南方,是小桥流水、亭台轩榭的烟雨江南。竹子,似乎与北方没有多少关系。前多年一个著名导演导了一部电影,镜头在碧绿的竹海里切换,功夫巨星在竹林深处腾空飞跃,那武打场面非常唯美,更像是飞天的舞蹈。这部影片让中国南方的竹子风靡全球,人们习惯于在南方观竹、品竹。南方定义着竹子的前世今生。湘妃竹、凤尾竹、琴丝竹、苦竹、人面竹等等,仅仅是这些名字都会让人产生诸多美妙的联想,每种竹子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也许是上苍眷顾苦寒的北方,悄悄地把这片竹林藏在晋南这块风水宝地上。贺家山竹林就这么恣意、汪洋成一片绿海,不招摇不彰显,沉沉稳稳地怀抱着小山村。他们也是一对情人,守着千年的承诺,见证了爱情的沧海桑田。

雨后,春笋破土、竹节拔高的声声脆响,让贺老权兴奋不已,有多少笋就能长成多少棵挺拔的竹子。贺老权和村民们有计划地砍伐竹子,家家靠竹编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富足、祥和。贺老权说,“竹刀一响,黄金万两”,这句话是儿子他们说的,是以儿子为代表的新一代贺家人的观念。贺老权觉得这把刀太大、太毒,仿佛是一只怪兽、一场飓风,一夜之间就能毁灭整个竹林;贺老权觉得和儿子二苗之间隐藏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大家都心知肚明,时刻准备应对一场血雨腥风的较量。贺老权说,竹林与贺家村有着肌肤之亲,谁也离不开谁。是贺家人的爱感动了上苍,才让竹林深深地扎根并成了气候。竹林有触手感知的凉和暖,更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感动。这种感动,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充满了烟火人气。

一条小溪横穿竹林,几名村妇在溪水边洗衣、淘菜。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和哗哗的流水声糅合在一起,飘进耳朵,熨平人的情绪。有繁茂的绿竹做背景,有鸡犬相闻,有柴火炊烟,所谓的田园生活,也不过如此吧。一群鸟儿越过溪水,飞到竹林顶端,一阵喧哗,像是要开一场演唱会。这种鸟叫“竹鸡”,它冬天不飞去南方,一年四季都守在这里。一个“守”字道出了竹鸡与竹林、与小村人水乳交融的亲情,竹鸡是竹林的女儿,是贺家人养的宠物,它整天叽叽喳喳,时而翱翔蓝天与清风做伴,时而驻足竹尖和竹叶嬉戏,一点也不怕人。它们知道贺家人不会伤害它。贺家山的竹子不高大伟岸,不华美,却坚韧守拙,更多了一份人情味。

贺家山的竹子主干上都有斑点,大的如铜钱,小的似泪痕。相传这些斑点是舜帝之妃娥皇、女英的眼泪。娥皇、女英是尧的女儿,她们嫁给舜,辅佐舜帝建立了伟业,舜死以后两位妃子伤心落泪,泪水掉落在竹竿上,所以这里的竹子叫“斑竹”也叫“泪竹”。痴情女子把千年的相思滴落在竹子上,让人对这里的竹子也产生了爱怜。斑竹又叫湘妃竹,唐代杜甫有诗曰“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元代张可久也留下了“白玉连环,斑竹阑于,回首泪偷弹”凄婉诗句。毛泽东在答友人的诗中也写道:“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黄河上的蒲津渡在修建铁索浮桥之前,连接秦晋两地的竹制浮桥使用的就有贺家山竹林的斑竹。这种竹子和其他地方的竹子不一样,它不沾泥浆,竹竿插进黄河淤泥里,拔出来干干净净,有和莲“出淤泥而不染”一样的品行。这种竹子泡到水里时间再久,也不脱节,它韧性大,能承受非常大的拉力和压力。贺老权当年在队办企业供销社工作,凭着勤劳的双手,就地取材,带领贺家人编织竹林人家的幸福生活。

贺老权从十四岁开始拜师学艺,一学就是四年,凭着勤奋好学和聪明的脑瓜,竹编技艺炉火纯青,逐渐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竹器匠人。他经常给二苗叨叨当年跟师傅学艺时的艰辛困苦,他希望儿子能继承这门手艺。可是这个娃,三心二意,老是想着做大生意,这让老权经常摇头叹气。老权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难,缺衣少穿,他靠着这门手艺把全家都养活了,他打制的竹器,全都换成了生活用品。直到结婚,他都没亲手给自己打制一件像样的家具。二苗说,爹,别再翻老皇历了,我们要转变思想,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竹子就吃竹子,我们要资源利用最大化,竹子年年会长新的,现在政策这么好,我们不能错过了发财的机会。贺老权知道,儿子在打竹海的主意,他要把这些竹子砍了,卖到南方去。

老权对儿子说,你这是要断了贺家村人的命根啊!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打这片竹林的主意。贺家父子从此针尖对麦芒,成了两条船上的人。

最后二苗占了上风。群众选他当村主任,村委会和南方客商联合成立竹器制作公司,每年有一半的竹子被砍伐,新竹更新不上来,竹林面积渐渐缩小。竹林被分到了家户,有竹子的家户赚得钵满盆溢,没有竹子的家户就开始眼红,因此产生了许多纠纷和矛盾,几辈子没有红过脸的村民开始打架斗殴,甚至对簿公堂。这让二苗非常头疼。粗制滥造的竹制品也是堆积如山,严重滞销。贺家人说,我们找二苗,好赖都是他了。

昔日碧绿透亮的竹林,渐渐萎缩了,竹子砍伐后的根茬,像一颗颗楔在大地上的钉子,小河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变得有气无力。竹鸡呢,曾经的竹林骄子、贺家人养的宠物也不知去向。村庄完全裸露在太阳下,曾经水盈盈的贺家村变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贺老权着急上火,他带领一群老人找到儿子二苗,双方在村委会里剑拔弩张。最后,老人们在竹林入口设卡,阻挡任何人砍伐竹子。南方客商走了,二苗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垂头丧气。在这些思想僵化的前辈面前,他无所适从。

贺二苗毕竟年轻,头脑灵活,要说服这些老顽固们,只能用事实说话。要提高竹编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就必须提高产品的质量。他带领村里几位年轻后生去广东学习先进技术,要从过去的筛子、耙子、筐子、鸡蛋篓、筷子、篮子、竹帽等粗放的竹品中走出来,推出具有艺术风格的竹编精品。

贺老权对儿子说,竹子浑身都是宝,砍掉的竹子枝叶还可以绑成扫帚。过去在生产队时,贺家扫帚结实耐用,方圆百里可是出了名的。贺二苗说,扫帚是打谷场上用的东西,现在都机械化收割了,你看现在哪里还有打谷场?贺老权无语,他坚持把制作竹制品剩下的竹子枝叶绑成扫帚,但是,扫帚一年也卖不出去几把。

二苗对竹编公司的技术要求精益求精。破竹杀青后的竹片,要经过去节、拉丝等十多道工序,才能得到精细的竹篾。起底和编织,过去全凭手艺人的经验与手感,现在要按照图纸尺寸进行。竹篾的柔韧造就了竹编器物的圆润柔滑。在制作竹篾过程中,工人们真切感受到手工技艺的辛苦。二苗把竹编技艺创新到一个新台阶,把竹制品从生活用具拓展到结合现代审美需求的成套家具,做工更加精细考究。公司的产品乘着轮船漂洋过海,一沓沓钞票雪片似的飞回贺家村。

贺老权真的老了。二苗说,爹,你编的那些东西没有人要了,你就歇着吧,要不你来我公司当个顾问,我按月给你发工资。老权一声叹息,眼角全是泪水。他不认为他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他和竹子有割舍不断的感情。

贺老权没有走进儿子公司的大门,他依旧生活在潮湿阴暗的老宅里,只有老伴陪着他,日出东山,月照西厢,竹林慢慢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清晨有熟悉的竹鸡鸣叫,还有竹子摇摆和竹笋破土的声音。目之所及,皆是翠绿的新竹,娉娉婷婷,摇曳生姿。老权的确老了,腰身弓弯,白发如雪。二苗的公司离老宅不远,但是二苗很少来看他,他心里暗暗在骂:二苗,你个龟孙子。老伴当然看出来了,笑着说,你是连自己一起骂了。

老权的孙子叫石头,大学毕业后留在南方发展。孙子经常打视频电话给他们。看见孙子,老权和老伴笑逐颜开。老伴说,手机里的石头能看到,但是摸不着。老宅里还留有孙子的影子和气息。石头从小就听话,不像他爹那么倔,是老两口的心尖儿。老伴说,我好久没有看到石头了,我想拉拉孙子的手,给他吃我做的焖饭。老伴说着话,眼里闪着泪花。

二苗要带老权和母亲去广州,说是去看孙子,其实老权知道儿子想挟持他去南方的竹器厂参观。他推辞说晕车。老伴心动了,坚持要去。她说,不知道石头大学毕业谈对象了没有?老伴儿抹着泪,声音哽咽。老权拉下老脸踏上了南下的高铁。这是他第一次坐高铁,显得格外兴奋。车窗外的山峦、村庄,在快速往后闪,让他眼花缭乱。走进竹器加工厂,好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贺老权目不暇接,眼前的竹器制作全部是流水线作业,制作的成品花样繁多,每一件都是艺术品,他轻拿轻放,爱不释手。二苗对老权说,爹,你的手工竹编技艺真的落伍了。

老权说,机器制作的竹器虽然好看,但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手工编织的就不一样了,每一根竹篾都被竹匠抚摸过,每只竹器都倾注着竹匠的心血,都是他们的孩子。

山间的芳菲四月,竹林里鲜活灵动起来。竹笋“突突突……”地往外冒,新笋营养丰富,但贺家人心存敬畏,从来没有人把竹笋作为盘中餐。贺家人最喜欢、最热衷的美食是灶台上热气腾腾的肉焖饭。五花肉是肉焖饭的灵魂。足量的、切成丁的猪肉拌上事先准备好的葱花、芹菜末、酱油、盐、花椒粉,在腌渍五花肉的过程中,将农家酵子馍用手细细揉成馍馍花儿,这道工序是贺家肉焖饭的独到之处。最后再加入玉米面搅拌,蒸熟后的焖饭,放上调料、蒜末用热油泼,香气四溢,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老权说,石头每次回来都要吃他奶奶做的肉焖饭。石头说,他买了新房,等装修好就接爷爷奶奶在南方住,那里不冷不热,房前屋后尽是参天的毛竹。老权问石头,买房花多少钱?石头说,爷爷你别操心,我爸替我交了首付,其余的我办了银行按揭,每月还一点,二十年就还清了。

老权想不通二苗明明有足够的钱,为啥还要让石头贷款?他被漫长的二十年吓蒙了,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甚至憎恨二苗的薄情寡义。

贺老权佝偻着腰身,又提起月牙砍,踉踉跄跄进入竹林,他要把传统的手工竹编做下去。他年龄大了,能做几个是几个。他放不下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竹子,他梦见了坐在云端编竹筐的师傅。

每月初六,是贺家山青龙观庙会,四面八方的村民都来烧香祈福,庙会非常热闹。贺家村人搞起了乡村旅游,竹林人家的生活受到了城市人的喜欢,慕名来竹林观光的游客越来越多。国家加大生态修复力度,不允许大规模砍伐竹子,镇政府聘用老权为护林员,他每天都去竹林转悠,阻止游客采挖竹笋。遇到太密集、需要间株的笋,他会小心地折断,然后让老伴把笋煮熟,制成罐头,寄给石头和他的新媳妇,他幻想着,也许不久就能抱上重孙子小石头。想到这,老权禁不住眉开眼笑!

庙会一角,有一个固定的竹器摊点,一个老头在聚精会神地编竹器,精细柔软的竹篾在他手里上下翻飞,摊位前,有镶了金丝线的鸡蛋篓,有装馒头的细篾竹筐,有精致的竹制小方桌和背靠椅,每一件器物都朝路人眨着眼睛。风从山谷里吹出来,被竹林揉搓得服服帖帖。老权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他不再阻止二苗干事,但是他要继续编竹器,他要收徒弟,他要把师傅教的手艺传下去。

石头在广州搞起了电商,销售他爹公司产品,他把爷爷的手工竹编放到平台。没想到,爷爷的竹编制品非常受欢迎,因为是纯手工制作,价钱卖得高,利润空间大。二苗夫妇笑盈盈地来老宅看老爹老娘,他们不让老爹再去摆摊售卖,要高价收购老爹的产品。老权的怒气似乎还没有消,他板着脸对儿子说,我的竹编只卖给我孙子石头,不卖给你。

村里的老伙计说老权你真是个老憨憨,儿子孙子还不是一回事?你天生就是个劳碌命,放着清福不享,坐在这里风吹日晒,为了啥?老权嘿嘿一笑,神秘地说,我要帮我孙子石头还房贷哩,等贷款还完了,他就接我们去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