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境界自成高格

—李立欣散文集《南风薰兮》序

2024年02月20日

《南风薰兮》书影

■毕星星

大约在几年前,运城人的朋友圈里都在争相传看一组散文,这就是李立欣的晋南地域人散文系列。在这个系列里,李立欣分为十三章描摹了运城十三县(市、区)的县域居民群体,这个系列每在他的原创公众号上发布一章,人们都立刻群发、转发抢着看。看完了,还在等待下一章,打听啥时候写到自己的县。这些篇目,阅读量很快冲到一万或者几万。在一个文学作品愈发小众、门庭冷落的年代,李立欣的这一组散文火爆传阅,让人非常羡慕。要知道,我们要是贴一篇散文,经常是几十、几百的阅读量,让作者自己非常不好意思。李立欣散文的热传,引来一地翘首观望,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知道,给一个地域的人群命名,写出一个地理区域、一个行政区划内人物的集体形象、集体性格,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开始慢慢关注李立欣的散文创作。时间长了,也就知道,李立欣远不止写过那些,他的散文,已经写了不少。从亲情,到节令,到乡土纪事,故地吃喝等等,李立欣的散文创作,已经渐渐成了气候。运城一地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李立欣的散文里,都能看到熟悉的影子。

李立欣把他即将出版的书稿交给我,想让我写点什么。我看完书稿,一个最突出的印象: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不是一句套话。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的散文就是不一样。李立欣比我晚一个年代。他们写出的散文,完全就是另一种样貌。

回想我们这一代人,从小接受的写作教育脱不出当时的样板,自觉不自觉形成了许多标准化的制作,散文千人一面,极为刻板。现在回忆起来,一个群体的才华不能充分施展,实在可惜。

我很羡慕李立欣,这一代人生逢其时,赶上了除旧布新、百家争鸣的好年月。改革开放年代的多元化文化追求,带给了他们更多的自由选择和自由表达。国外的散文传入,三四十年代的散文风格重新拾起来,这种综合影响十分强大。那真是别开生面。就说国内,就说孙犁,就说汪曾祺,就说王蒙、张承志、余秋雨、贾平凹,再说王小波、史铁生,他们的散文,变成了更加宏阔、更加多样,当然也就有更加个人化的笔墨。我想在这样一种创作环境中长大,李立欣的创作,自然而然浑然天成地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有境界自成高格。

如果要说清李立欣以及他们这个群体散文的最主要特点,我看就在于,他们早已冲出旧有的思想囚笼,他们不再孜孜以求对生活的判断。他们的散文更多体现出和生活对话的姿态。表达自己,表达自己的发现、自己的感知。散文从而成为一种复杂的全方位的表达。新时期的散文佳作,大多是处理复杂生活经验的结晶。李立欣的散文,就是与这个时代的写作同步。

我们的散文曾经有一种强大的“主情”传统,写散文的都有一个习惯,好像只有朱自清、杨朔那样的才叫散文。散文固定在一个类型,贫乏和枯死就不奇怪。改革开放以后几十年,这种局面逐渐打破。什么是散文?作者开始全方位地面向世界、反映生活,全面呈现自己的发现和感知。这就形成了散文的多姿多态、五彩斑斓。李立欣他们的写法,已经不是旧有的表现手法所能包含的。散文的路子宽阔多了。就说他对于地域文化的强烈感受和表达愿望,就远远不是老一代作家所能自觉意识到的。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你看他写《巷子》,写《炕头》,无疑属于一种岁月回忆,确实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百年柿事》《开水灶的岁月悲歌》《油灯有光》等又带着强烈的岁月沧桑感。《吆喝》《池岸故旧》和《老姑》是写人的,老姑那种对于小辈的刻骨入微的爱,由此几乎酿成一场大祸,面对亲情骨肉,这就不只是亲善,更多一份对乡人的冷峻审察。《洋马汉子》写一个人和一辆自行车互相纠缠互相咬合的一生,人是物,物是人。人和物在时光里相互影响、异化,对生活的思考悠长而深邃。所有这些,李立欣并没有着意去赞颂什么,批评什么,几乎是叙述一般地铺设,你看到的,却是生活的原生态写真。那是作者面对生活、面对史事的无障碍交流。

要说这些散文的烟火气,不能不提李立欣的写吃。他写过运城的熬菜、韭花和咸韭菜、洋槐花、猪头肉,还有运城冬天的吃,以及目前远近驰名的运城饼子。他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地展示这一切。我感觉,这里面不仅仅是对于地方文化的热爱和熟稔,还有对于凡俗生活、对于庸常生活的欣赏和钻研。曾经有人断言,凡大作家都能写吃。能把饮食文化展示到极致,把吃写得如花似锦,是考验一个作家生活体验深度的标志。花费这么多笔墨写了运城的吃食,在当地作家群,我还没有看到。把这个仅仅看作一种题材选择是不够的。津津有味地钻研吃喝,不仅是饮食文化的精致讲究,同时也是彻底摆脱了僵硬形态写作的得意表达。万事皆可成文。放飞身心,文章自有精妙之处。

李立欣是善于把吃喝这种凡俗的生活诗化的,请看以下文字。

他写萝卜条:

萝卜条儿拌了盐,萝卜丝儿摊了席子,十天半月下来,萝卜条晒成干,萝卜丝脱了水,那种生鲜的模样没了,黄褐色,像烟丝。几十斤萝卜晒成三五斤,后半年,抓一把,泡了水,切葱丝,芫荽,加香油,米醋,萝卜早已不是那个萝卜,有了阳光与风的味道。以前日子穷,但味道长,一碗萝卜条缠着一身辣椒面,可切丁做菜,可嚼撕佐酒。

他写葱:

葱,是北方人味觉上迷人的芳香,它介于蔬菜和调料之间,晋南的葱,硬朗,壮气,辛味重,生吃有生吃的清爽,熟吃有熟吃的美妙。葱花一烹油,灵魂就散飞,一把葱花裹在烫面里,不管是烤出的葱香,还是炯出的葱香,味儿都聚在饼子里,想溜,也流不出多少,就那么与面饼缠绵着,浸透了,在炭火中相融着,最终成就了一方美食。那金黄色的葱花饼,注定是炉火上的风流,火熬上盛开的花朵。

写老姑做的那一顿腊八饭:

那碗腊八饭,旗花面片润得像玉,豆子和小米早已融在汤里不分你我。像热恋中的情人,散尽了全身的香气,陶醉得一塌糊涂。豆腐丁倒是最清醒的,它依然保持着有棱有角的身材,腹有豆味,身无豆相,它是饱经磨难后的脱胎换骨,是豆子在石磨与卤水中的凤凰涅槃。葱油是激情后的浓香,它锦上添花,放大了汤汁味道,是舌尖上最撩人的味精。

李立欣笔下的人间烟火,跳跃着活生生的人生况味,蒸腾了浓郁的诗意,一种活色生香的人生,跳宕在他的文字里。

和李立欣处久了,慢慢地发现,他是一个善于与生活和解的人。他三十多岁曾担任行政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然而,现实与机遇使他改变了初衷,并逐渐得以释然,这也是他以后结缘于文字的因与果。一个人价值观的蜕变往往能体现他与生活和解的能力。和解不同于对抗,而是从生活中找到乐趣,找到诗意。在运城,他修院子、玩金石、做美食、造阁楼,墙上挂起凌霄花,把自己的小院打理得精致而闲适。他支起大案烹茶,招引各路朋友来居所交流,正经的话题、扯闲篇的话题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里能看到主人的生活追求。于一堂民间烟火袅袅升腾之外,小屋里,一群人向往的是诗和远方。这里有超越柴米油盐的高蹈,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和解,容易妥协,容易屈服。然而,在李立欣这里看到的不是屈服,而是不屈不挠的个人奋斗,一种委婉又不失强硬的生活姿态。

这个让我想起了一个话题,几年前,一群文学爱好者曾经在网上热议,三、四线城市还能不能出作家?现今我们的城市化进程大力推进,资源、人才、信息都在朝着大城市集中,置身一个小城市追寻文学梦,近乎奢侈。那个讨论,多数人的结论是悲观的。有人甚至断言,三线城市以下没有文学。的确,我们很多人看到了“小城市病”。有专家把这个叫作“庸堕化”,即精神生活的庸俗化,不再追求文化品位,不再追求艺术素养,一任格调凡俗。网上一篇《混在县城》,写尽了一个灰色人群的庸碌、委顿和沉溺。通过个人奋斗提升、拓展发展空间,让生命更加丰富多彩,本来是很正常的人生追求,在这里却成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讥讽对象。小城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人才荒漠,创意队伍和文艺人才队伍不断缩水。由此我很担心故乡的朋友们。看到李立欣他们访学、交流、写作、研究,这样的意气风发的生活姿态,让我由衷地高兴。

在老家运城,和李立欣这样志趣相投的同好,现在已然围拢了一个小群体。近来听说,获鲁迅文学奖的杨铁军已经回乡定居。这一届赵树理文学奖,两名运城作家获报告文学奖,一名获小说奖。就说散文,王西兰的长篇文化散文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韩振远的散文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卢静的散文获蔡文姬文学奖。文学写作,运城积蓄力量正在起势。一个优秀的作家群体,对于打造一个城市的文化品格,引领一个城市的文化品位,塑造一个城市的文化形象,无疑具有很大的塑形作用。一个写作群体的活动,有助于提升一个城市的大众审美水平。运城这个作家群体,前景正未有穷期。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这歌声,曾经引领一支文化大军向着新生活奔涌前进。这种文化精神不会绝灭。如今,此起彼伏,后人接续,小城之光,依然鲜亮夺目。有这么一群人,从平凡的生活突围,努力实现自己的抱负,作为同道朋友,我乐见其成。

头顶阳光、胸怀理想的人,生活定不会辜负他们。李立欣的散文,就是不容忽视的成果。

(毕星星,著名作家,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出版个人散文随笔著作十余种,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