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5日
在为“山西三宝”绛州澄泥砚撰写长篇报告文学《绛州澄泥砚》的过程当中,搜集阅读到与绛州澄泥砚有关的历代文献资料若干,其中就有清代乾隆皇帝与绛州澄泥砚有关联的故事,值得介绍给读者。
明代以来,随着石砚的大量开采,以及铜、铁、瓷、木、漆、紫砂等不同材质砚品的涌现等,澄泥砚到明代晚期已经渐渐丧失了生机。及至清初,由于朝代更迭、时局动荡,对自唐代以来一直列为宫廷贡品的绛州澄泥砚的烧造延续,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加之澄泥砚自身工艺繁杂、烧造工艺难控、成品率不及石砚等导致了其高额的成本,更加之烧造工艺被工匠们视若生命秘不外传,导致绛州澄泥砚濒临停产或中断烧造。
绛州澄泥砚古法失传与停产,反倒激发出清高宗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全力尝试恢复其旧有风貌的努力。据清宫廷史料记载,对诗书画印多有涉猎的清高宗,更是嗜砚成癖。而于诸多砚品当中,又非常偏爱澄泥砚,竭力搜罗世间遗存的旧物,御笔题款,编入清宫内府编著的庋藏名砚之大成的《西清砚谱》。该图谱所录250方砚台佳品中,澄泥砚就占51方,其中清高宗御题诗铭文关涉绛州汾水字意者,就有11方之多,包括现在仍然保存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由绛州进贡的宋澄泥虎符砚。以他为《唐八棱澄泥砚》御题的铭诗为例:
汾水澄泥绛县制,
贾氏谭录详纪事。
建武庚子分明识,
海马飞鱼出波际。
佐我文房之五艺,
挥毫只欲书亥字。
他又在《砚说》中,称其砚“土质细润,坚为玉石,其为汾绛旧物无疑”。再如御题《宋澄泥石函砚》铭:
绛州泥,谁为澄?端溪石,谁为形?泥而石,非所料;石而泥,非所较。一而二,二而一;水为入,墨为出。背画井,思复古也;面磨凹,不可补也。经世修身,宜思何以自处也。
还留意到,高宗黄帝在乾隆四十年(1775)为另一方《旧澄泥玉堂砚》御题的《澄泥砚铭》: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卌年始用澄泥习字,曰:实悚乎!斯亦有义,初缘弗知。兹知乃试,偶命求之,不径而至。汾水之泥,墨池之制;色古质润,体轻理致;比玉受墨,较石宜笔。临池虽助,书法实愧,更予戒哉,玩物丧志。
由此判断,他是在这一年初次开始使用澄泥砚,发现绛州澄泥砚比石砚、玉砚还要发墨的优点,引起兴趣。可是所藏绛州澄泥砚砚品太少了,于是就有了在他指派下长达十年之久试制绛州澄泥砚的故事。五月,清高宗读到四库全书馆进呈的《贾氏谭录》中所记绛州澄泥砚取泥制作之法,遂谕令山西巡抚巴延三在山西绛州寻找旧制澄泥砚,并且欲意让当地制砚之家根据《贾氏谭录》所记载的方法仿造:
朕阅四库全书馆所进之书内,《贾氏谭录》载云,绛县人善制澄泥砚,缝绢囊置汾水中,踰年而后取沙泥之细者已实囊矣,陶为砚,水不涸焉等语。澄泥制法昔人既笔之于书,其说自不妄。绛县系山西所属,其法至今是否流传土人,尚能得其遗制否?著传谕巴延三留心寻访。如尚有旧制之砚,则随便陪取数方呈进。若已无世业之家,即觅妥人依谭录所载做法试仿为之,一年之后能否成材再行据寔覆奏。将此遇奏事之便传谕知之,钦此。
时隔一年,清高宗在四十一年(1776)八月二十六日的一道谕旨当中,又提及上年着令巴延三所办之事,进而要求呈送澄泥:
上年夏间朕批阅四库全书……现在于各处寻访一得其人,能否如法仿制未据奏及。如果试有成效,即将制就之澄泥呈进数块以备砚材之用。将此遇便传谕巴延三知之,钦此。
同一年,既有清高宗在进献新制菱镜砚上御笔亲题,记录他命巴延三留意询访绛州如有制作澄泥砚的世业之家,令宫廷内务府造办处“砚作”用所呈绛州澄泥,依法仿制旧藏菱镜砚式之事:
四十年因谕山西巡抚巴延三,试仿为之,一年以后,巴延三以所造砚材进,视其中有可作菱镜砚者,乃出旧藏砚式,命匠制此砚。
到了乾隆四十二年(1777)七月初八日,清高宗又有一则谕旨是让巴延三“陆续仿造”“并可每年造送也”的内容。这些谕旨,似乎说明,巴延三已经在绛州访得仍然能够掌握澄泥砚制作工艺的“世业之家”或者“妥人”,烧制出了澄泥砚品。而根据乾隆四十六年(1781)《宫中进单》所载:“山西按察使,臣袁守诚跪进,御制铭澄泥砚十八方三匣(应为三套六方式仿古澄泥砚)。”可知当时山西方面的确是遵守谕旨,每年都在给内廷呈进绛州工匠制作的澄泥砚。这一年,还有山西巡抚雅德奏呈的折子:
进澄泥砚材事:窃照晋省历年尊奉谕旨仿照《贾氏谭录》于汾河试取澄泥砚材,每年九月间预令绛州及稷山、河津二县各制绢囊安放河流渟缓之处,收取澄泥。兹自上年九月至今已届一年期满,奴才饬令该州县将绢囊内浸取澄泥解省,悉心选验,试得净细砚材一十八块,敬谨装匣进呈。
又有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乾隆四十八年(1783)《农起奏折》,也是进呈澄泥砚材的:“……得净细砚材二十七块,敬谨装匣进呈。仍令该州县等多备绢囊照旧安放汾河如法浸取……”由此可知,绛州方面呈送澄泥的工作,每年都在继续当中。据《乾隆朝宫中档》文献记载,山西自巴延三及以后历届巡抚,每年进贡澄泥砚材长达十年之久。这项工作,直到乾隆五十一年(1786)九月,清高宗下谕鉴于“此项砚材存贮备用已多……嗣后无庸再行备办呈进”,才告一段落。
这些取自绛州汾河的“瑾泥”砚材,清高宗在命山西绛州方面和宫廷造办处“砚作”仿制的同时,又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察访制作澄泥砚的世家。乾隆四十六年,江苏织造全德上奏江苏有制作澄泥砚者,清高宗遂把用绛州澄泥砚材进一步试制澄泥砚的任务交给了他。这又是为什么呢?或许我们可以从清高宗为一方由宫廷造办处“砚作”仿制品《仿汉石渠阁瓦砚》的题铭当中品出缘由:
炎刘瓦砚称石渠,汾沙搏埴其式俱,以昔视今旧新殊,由今视昔讵异乎?
后两句模棱两可的语意——与汉代的澄泥砚瓦相比较,当下烧制的澄泥砚除了有新旧的不同外,它们在质量上是不是仍有很大的区别?似乎透露出这位皇帝内心那种“寤寐思服”而终未如愿的失落与惆怅。根据后来全德进呈试制的两方澄泥砚的奏折,可知江苏那里的澄泥砚也试制成功了。他所进呈御览的两方砚台,一方是《硃砚》,一方是《墨砚》,皆作方形,墨池皆作偃月形,砚池略呈圆形,墨池与砚周缘,皆有一周棱线,其造型、装饰、做工都堪称一流。但细究全德呈奏的具体制作方法,实属一般的烧制砖瓦陶艺之法,绝非唐代绛州澄泥砚古法。可见清高宗并不满意,这从他为其中的《墨砚》御题的铭诗中,或可得到别样的体味:
绛县得材偶仿古,余制二砚砚匣贮。临池五合之一助,逮忆苏言意则怃。
如果说前一首题铭诗作流露出来的情绪还比较隐晦,那么这首诗作的后两句,怅然若失的情绪就表露得更为直白了。莫非是与苏轼《书吕道人砚》中所言“坚致可以试金”的吕砚质地相比较,无法满意当下烧制的澄泥砚质地,进而感慨“道人已死,砚渐难得”乎?
清高宗兴师动众长达十年寻访古法恢复试制绛州澄泥砚之举,终因唐法不可得,致使质量总不如从前。同时期的民间作坊虽然仍有零星制作,但质量则每况愈下。比如江南海门州也曾以“海中澄沙久而结者”烧制,终以“亦不甚好”而停业。
古法既不可得,只求牟利的商贾小贩们更是开始了制假售假,进一步加速了澄泥砚日渐衰落的趋势。虽然在故宫库房内,至今还保存着二百多块完整的汾河澄泥泥料,古法绛州澄泥砚,还是不可逆转地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