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应写出韵致

—品读李立欣新著《南风薰兮》

2024年04月18日

■韩振远

初读李立欣的散文时,我们并不相识。偶然在网络上读到他的“运城人系列”,很快被吸引,万荣人、新绛人、垣曲人、永济人、临猗人……他一篇篇发,我一篇篇读,像看一场场大戏。大幕拉开,一个接一个地方人物唱出不同曲调,比划不同动作,鲜活生动地闪亮登场,音韵铿锵,仪态万方。作为台下观众,我不由击掌叫好。一个地方人演完了,大幕合上,台上过场乐曲还在响,台下人仍意犹未尽,期待幕布再次拉开,人物再次登场,故事再次铺开。等十三县(市、区)人一一登场亮相后,我曾想,李立欣是位什么样的作者,竟能将一地人物,以群体形象演绎得如此生动传神?固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但要写出一地人物特点,仅凭洒脱灵动的文笔远远不够,还需要历史、地理、人文知识的积累,需要敏锐的感知能力、清晰的综合能力。李立欣是如何做到的?

读立欣新出版的散文集《南风薰兮》,再次被作者细腻优美的文笔、深入细致的思考吸引。从《南风薰兮》中,我读出了散文的韵致,闻到了一股飘拂在清新空气中的河东味儿。

文学体裁中,散文是题材最宽泛的一种,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事,一个情怀,一种心得,灵犀一动,哲思一现,皆可随手拈来,不拘章法地下笔成文。而最常出现在散文家笔下的是什么?反过来说,什么事物最容易被散文家捕捉?

纵观古今散文作品可以得出结论,除恒久不变的爱情之外,一曰亲情,一曰乡土。散文作家写散文,其实是自我达表,以个体生活体验,表达人生思考。此二者,是自我表达的最好途径,最能抒发作家的感情,最能丰富作家的想象,最能勾起作家的写作欲望,若能将二者完美融合,散文会达到一个较高境界。《南风薰兮》中,最让我爱不释手的就是以家乡风物为题,写亲情乡土的篇什。

运城古称河东,千百年来,河东山水风物已被无数大家描绘过、吟咏过,作为写作者,又被自己无数次打量过、抚摸过,千遍万遍地出现在视野内、留存于记忆中,是我们生命的见证、生活的陪伴。河东历史上出过许多大文人,如雷贯耳的名字能列出一大堆,古代有薛道衡、王绩、王勃、王之涣、柳宗元、司空图、司马光、薛瑄……现代有李健吾、景梅九……描写河东山水风物的名篇名作能装满一大箧,《野望》《游北山赋》《晋问》《登鹳雀楼》《条山苍》《游龙门记》《终条山的传说》……经他们如椽之笔写过之后,家乡风情还能写什么,怎么写,又能写出什么文采,哪种情怀?

立欣博览群书,文学功底深厚,下笔之时,似乎从不想别人怎样写,他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写自己心中的河东。可能在他看来,浓妆艳抹、忸怩作态的山水风物,显然与河东“八字不合”“命相不符”。他写家乡山水风物,重个性而不拘泥于意义,重韵致而不局限于价值,家乡的山水风物不只是寄托情怀、抒发胸臆的载体,更像老友,似乡亲,可促膝交谈,可携手漫步。当个性鲜明、灵动飞舞的山水风物出现在笔下时,意义、价值自在其中。

写家乡风物,描摹故乡山水,一般作者下笔多喜欢“此情此景”,烂漫了风景,旖旎了山色,山峦之高耸,奇石之怪异,大河之浩淼,溪流之潺湲,固然可使文字绚烂,篇什生辉,贴上鲜明的标签,也可使文章游目骋怀,阐发历史,引申意义,生出哲思,能达到所谓“情景交融”已是高手,却不一定能表现出山水的个性、风物的灵魂。这是传统散文写法,古代柳宗元、王安石、苏轼这么写,现代朱自清、梁实秋这么写,当代刘白羽、杨朔也这么写。立欣不这么写。

盐湖、孤山是河东最具代表性的风景,许多人都写过。读立欣笔下的盐湖、孤山,我惊讶地发现,盐湖、孤山像活生生的人,在家乡的土地上,历史的云雾中,展现出额头的皱纹,面颊的肌理,灿烂出笑容,悲苦出沧桑,有灵魂,有情感。盐湖就不单是湖,孤山也不单是山,变为可以寄托感情的长者、交流对话的朋友,湖与山的命运、历史就与人联系在一起,如此,湖水更浩淼,山峰更雄伟。在他的笔下,湖与山是人生的背景,生活的陪伴,又似游子的梦境,时常缭绕在思绪中,既厚重,又飘渺。这样写,非妙笔奇思不能得。

美食名吃也是地方风物的一种,名家写来,求雅致,讲品位,散淡随性,意蕴高远。远者如张岱,近者如汪曾祺都这么写。立欣的写法很特别,看似质朴无华,实则拙中藏巧,像乡村巧妇蒸花馍,一盆面,一瓢水,晚间饧,早间看,反复揉搓,直到瓷实劲道,才施展绝技,剪、捻、搓、贴,用尽各种手段,直到成为一件像模像样的艺术品。

简单的地方名吃,到立欣笔下,往往能品出韵味,吃出历史,读出生活的酸甜苦辣,满含人生滋味。此间功夫,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些乡间的洋槐花、韭菜,街市上的饼子、水饺,家里的蒸馍、面片,一经立欣描写,像被赋予灵魂,显示出个性,鲜活生动,娓娓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饼子“注定是炉火上的风流,火鏊上盛开的花朵”。韭菜是个农家女,开花的模样都是那么不好意思。而韭菜花,“像农妇头上的一方蓝花巾,朴素在明月里,只为秋阳一挡风尘”。“葱是北方人味觉上的芳香,介于蔬菜和调料之间,晋南的葱,硬朗、壮气、辛味重,生吃有生吃的清爽,熟吃有熟吃的美妙。葱花一烹油,灵魂就飞散……”老姑做的腊八饭,“旗花面片润得像玉,豆子与小米已融在汤里不分你我,像热恋中的情人,散尽了全身的香气,陶醉得一塌糊涂”,连烧火的蜂窝煤也是“一个时代与千家万户小日子密不可分的吉祥物”。如此,本来平常的风物,有了灵魂,有了表情,有了个性,甚至有了动作,读来,如诗如画,虽不千娇百媚,却生动传神,自有一种韵致。

好的散文,即使写琐碎生活,也能表现出情趣,显示出智慧,读立欣写日常生活的散文,是一种文字享受,一种生活回顾,经历过的人会沉浸其中,没经历过的人会被感染。过后会发现,好的散文不光需要优美的文字、充沛的感情、不凡的才气、细致的观察、深入的思考,还需要智慧。一般论者常将智慧的表达归结为灵气。我不这样认为,灵气是作者思绪的灵光一闪,智慧的表达却是知识与才能的综合,思考与笔致的合体,有智慧的作者,能将即使很日常的生活也写得灵动通透,有智慧的散文读来会让人跟随作者的文字思绪飞扬。在《日历牌》一文中,他写道:“一本台历,当两侧厚薄几乎相当时,就像一双完美的翅膀,翱翔在一年的大考中。”《书信旧事总关情》一文中,当父母去兰州探望生病的外祖父时,他写道:“好像那一次,我是把父母作为一封书信寄到了兰州,一连多日总是习惯西望初冬的落日。”这样的文字,优美奇妙之外,还能让人读出作者的智慧。

立欣的散文大多首发在公众号上,点击阅读量达到“10万+”,在当今文学门庭冷落的年代,散文作品能有如此大的受众面,是作者写作能力的体现,确实难得。立欣的散文很运城,很生活,也很自我,又因为接地气,很亲切,也很自然,却不宜像读网络爽文小说那样匆匆浏览,需慢读细品,如品尝河东美食一般,今天水饺,明天熬菜,后天羊肉泡,大后天洋槐花蒸菜,间或加两个火烧、一碟“韭花”,一样样品尝过后,唇留余香,口生津液,满嘴的河东烟火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