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一千多年前,一个青袍峨冠的中年人来到鹳雀楼下。
旷野微风静谧,河岸芦苇漂泊。鹳雀楼在中条山下的雾霭中和缓地浮动。
这座北周建造的戍楼,高耸黄河的东岸,在高远的时光维度中凝视远方,勘破多少人生的荣辱与世间秘密?
黄河西岸的长安被夕阳镀上了明耀的金边,隐约传来《霓裳羽衣曲》齐奏的尾音。渡口新建的蒲津桥上,行人提篮载物,络绎不绝,奔赴长安。
鹳雀楼上独自坚守的兵卒已垂垂老矣。见有人路过,野草丛中隐伏的鹳雀扑翅而出,发出金属般激越的清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拾级而上。鹳雀楼朝着他的方向推来,巍峨如山。
中年人来自河东道的绛州(今运城市新绛县),名叫王之涣。彼时他在唐开元十四年任冀州衡水主簿不久,便被人诬陷,乃拂衣去官,由此回到绛州老家,整日寄情于山水,游历于坊间,或挥笔著诗,或击剑悲歌。河东多美景,自古名人辈出。黄河、中条、蒲津渡;关羽、王维、柳宗元,更不用说尧舜禹在此建都,华夏九州由此发祥,可谓表里山河形胜,人文荟萃风流,自是一个磨炼精神、隐逸传文的好地方。据说王之涣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早年精于文章,善于写诗,以描写边塞风光为胜,所作诗词多引为歌,常与王昌龄、高适等诗人相互唱和,名动一时,在坊间留下“旗亭画壁”的传说。时至现代,章太炎仍然首推其作《凉州词》为绝句之最。
诗歌作为美学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肇始于周,兴盛于唐,至今已经渊源三千余年。诗者,志之所以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它是情感的载体、政治的体现,也是一种艺术表达。所谓正得失、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甚而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少喜唐音,老趋宋调。诗词唐宋,恰好暗合了一个人年岁更迭的感受。如宋人晏殊写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就特别适合我在知天命后的心情。然而王之涣登鹳雀楼,却非如此。他用短短的二十个字,写出了自我的胸襟、盛唐的魂灵。
公元726年,王之涣罢职。开元年间的某日,艳阳高照。王之涣出绛州,到蒲州,兴之所发,登鹳雀楼。我不知道他当时因何缘故游历蒲州。三百里的路程在那个年代,难免舟车劳顿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即便如今开车,我也会在半路的水头镇停车打尖,吃个便饭,顺便舒展舒展筋骨。可是,一千多年前谁也挡不住命运之神的预约:蒲州(今运城市永济市)的鹳雀楼在遥远黄河岸边凝视着绛州。这是一件大事,关乎着鹳雀楼的存亡命运,关乎着蒲州的一帧辉煌历史,关乎着华夏民族的精神和品格。
王之涣来了。灵魂相约本无原因,就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爱,来得身不由己。拾阶登高,拾阶登高。鹳雀楼层层而上的回廊打开了世界原本的模样——开阔、廖远、宇域苍茫。诗与远方,是相携相生的孪生兄弟,同频共振;是精神和灵魂的高山流水,击节唱和。王之涣略略思索,取出砚台,提袖研墨,蘸墨挥毫,气势充沛地写下了《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书完掷笔,曾经的“五陵少年”哈哈大笑,引得鹳雀群舞,盘旋楼上。
那一刻,时光定格;那一刻,就是永远。
那一刻是什么时刻?在这首震古烁今的诗歌面前,具体的时间已然被历史忽略不计,只记得当时的戍楼、夕阳、黄河岸边。
还是当年旧时光。只因诗人的登临,让我们永远记住一个徘徊楼上的新模样。他是在高楼之上卜问迷茫的前程?还是在黄河的汹涌中聆听灵魂的心声?
不得而知。时过千年,无法究竟。“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就像鹳雀楼以降,千百年来登临者何止千万,黄河落日沧桑变幻,也只等到王之涣定格的《登鹳雀楼》。人与人、人与物,在这个世间,冥冥之中是有缘分的。只有等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寂寂无名者自会焕发灵魂的光芒。譬如鹳雀楼与王之涣,诗以楼显,楼以诗名。短短二十字,四语相对,一意贯连,构成一幅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壮图;其间既有诗人的高远胸襟,又有深远的哲学意味,如此千古绝唱,必当脍炙人口。就是李白至此登楼,想来也会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季陵题诗在上头”的感慨!
千古名篇千古楼。1997年鹳雀楼的重建,大抵是因为这首诗吧?王之涣的永生,想必也因这首诗吧?华夏儿女勇攀高峰的精神,也可用此诗去写照吧?
如今,鹳雀楼上矗立着王之涣的铜像。他执篇挥毫,意气风发,我顶礼膜拜。起身,我摩挲他的笔头,窃愿能够得到些许才思,让顽冥有所顿悟。
忽然,我双目遍觅铜像的周围,然而,却终无所获。
先生是绛州人,在此挥毫泼墨,指点江山,怎能不带一方绛州的澄泥砚?澄泥砚始于汉兴于唐盛于宋,明代炉火纯青,和端砚、歙砚、洮砚并称中国四大名砚。作为文人墨客的王之涣,随身文房四宝,岂能缺失。想必,铸造铜像的时候以为无关宏旨,忽略了。
不能忽略的是,先生故乡是产砚的。作为对乡梓的念想,必有一方澄泥砚紧裹于行李之中,与他走千山万水研墨挥毫,与他《登鹳雀楼》,与他共赴《凉州词》,与他《送别》,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