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年关前父亲摔了一跤,大腿根部严重骨折,因为他语言表达有障碍,所以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并直接导致感染。从他痴呆的目光和渐渐模糊的意识,我担心他很难跨过这个年关。
医院的诊断结论是保守治疗,因为父亲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催促大哥赶快收拾老家父亲的房间,生起炉火。弟弟开车,我和大哥在车后座一左一右拥着父亲回老家,车子频繁打滑,我不停地嘱咐弟弟小心驾驶,这个节骨眼上再不能节外生枝。家里来不及生火,父亲的房间只有一个孤独的“小太阳”取暖器在有气无力地“摇头”。我们把父亲抬上床,打开电热毯,为他掖好被角。我哽咽着说,爸,咱回到老家了。他或许已经听不见了,但我觉得他一定有感觉,老家是他出生的地方,躺在老家的床上,他才会安静地走。
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父亲,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太阳穴处血管突出,他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他一定想多看看熟悉的老家,想把这里的记忆一起带走。
过了午夜,我劝大哥和三弟说,你们忙了一天了,去睡吧,今晚我来陪父亲。父亲的手渐渐松弛下来,我却越握越紧,我害怕一松手,父亲就会被死神掳去。我的眼睛模糊了,想起了小时候上学的路上父亲牵着我的手,那时候他的手温暖有力,让我倍感踏实。
听奶奶说你从小脑子好,在学校是好学生,但是因为诸多原因你初中毕业便辍学,后来你从民办教师起步,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转正,直到担任高三语文老师。你颇有音乐天赋,自制二胡,学习演奏,那一年,你去参加县蒲剧团的考试,虽然没有被录取,但证明你的演奏已经达到一定的水平。恢复高考那年,你考上音乐学院,要离开农村去北京,但是你当时已经成家,有了我们弟兄三个,奶奶更是不舍得让她唯一的儿子远离,现实把你的音乐梦浇灭,你继续留在农村打拼。由于教学成绩突出,你从中学调到县教育局工作,因为写作专长,你又被领导从教育局调到县人民法院工作。
小时候,你看到别的孩子有玩具,就在咱家后院就地取材,用废旧木料为我们制作篮球架、跷跷板,去废品收购站找一根铁棍为我们制作铁环,用废旧自行车内胎为我们制作弹弓,正月十五用报纸为我们糊纸灯笼。忘不了你教我们背古诗唱红歌,在农家小院的土炕上,你耐心地教,我们咿咿呀呀地学,“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每到周末你会把学校的手风琴借回家,边弹边唱,妈妈的纺车嗡嗡地响,奶奶在厨房做饭,全家人无忧无虑,度过几年难得的幸福时光。
冬夜,一切都进入梦乡,冰冷的房间里静极了,好像只能听见你不规则的心跳。我紧握着你的手,希望用我的体温温暖你,我希望能从死神手中把你拉回来。父子俩似乎有了心灵感应,许多往事在我的脑海里重现,那是你在给我无声地讲述。
你一生勤奋,从小到大,从农民到国家干部,你走的每一步都靠自己努力。你是一个深耕三尺讲台的好老师,一个深入山庄窝铺的电影放映员,一个敬业的公社通讯报道员,一位疾恶如仇的好法官。你是一位作家,多少个夜晚,你挑灯夜读、奋笔疾书,许多手写的稿件变成了铅印的书报;你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小说人物。在你的熏陶下,我渐渐喜欢上文学,在翻阅你众多手稿过程中,完成了一个文学爱好者最初级的训练。
你一生孤傲,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你不愿意低三下四去求人,每到周末,你风尘仆仆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家和妈妈一起春种秋收。几个孩子渐渐长大,你没有利用权力给孩子安排工作,你经常教我们万事要靠自己。说实话,我曾经埋怨过你,埋怨你不给我找工作,我走了许多弯路,始终挣扎在温饱线上,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混得一口饭吃。弟兄三个,大哥一直在农村务农,结婚生子,生活过得枯焦;弟弟是一名工人,四十岁就下岗自谋出路。
父亲,你有时候很固执,你刚退休那两年,一直想搞养殖,没有资本,你卖掉了在永济唯一的房产,孤注一掷,没有人劝阻得了你,妈妈抹着泪跟着你回家。回到农村干了半年,铩羽而归。一次我回老家看你,停电了,你一个人在用柴火烧水,浓烟呛得你泪水直流。我接你回永济,你手上的钱只能买一套远离市区的二手房。
70岁以后,一场轻微的脑梗让你变得沉默寡言。孙子们都大了,不让你操心了,但是你却依然放心不下,麦收季节,你会操心大哥的麦子收了没有,入仓了没有?隆冬季节,你又在操心三弟是否还在外地施工,让我嘱咐他一定注意安全。好几次清晨,你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没事吧,你说你梦见我病了。你一定是彻夜未眠,等到晨曦微露才给我打电话。
妈妈离世后,本来你可以享几年福,但是你的性格越来越孤僻,不愿与人沟通,你把自己封闭起来,抽烟、看电视、吃饭、睡觉,是你从早到晚的固定程序。从农村回城后前几年,你身体尚可,清晨,你陪着你的影子去家属区后边的山上捡小石头,你对着初升的太阳自言自语;夏天晚饭后,你又孑然一身坐在路旁的夕阳里,陷入沉思。
生命最后两年,你的生活质量下降,我尝试过让你去敬老院,也给你找过保姆,甚至带着你去“相亲”,但都“无疾而终”,因为你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人老了,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次摔伤,竟成了你生命的“最后一摔”!
作为你的儿子,我羞愧难当,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让你过早地离开人世。人如尘埃,命如草芥,人生如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来去匆匆。有时候我想,你走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窗外,夜未央,风也怕冷,直从门缝里往屋里钻,室外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房间的灯光,夜静谧无声。你的手已经冰凉,我听见你长长呼一口气,一颗跳动了76年的心脏终于歇息了,你安详地走了,不再承受病痛折磨,不再忍受人间疾苦,不再牵挂尘世草木。我站起身,忍不住亲吻了你的额头,和你作最后的告别。
父亲,你一定是想我奶奶了,你们母子分别也二十多年了。父亲,你是牵挂我妈了吧,尽管你们偶有争吵,但你们相濡以沫一辈子,在那边你们一定会团聚。从此,人世间,我再不能听你教诲,再也看不到你佝偻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清风拂动你的白发,从此,我成了一个孤儿。
凌晨五点二十分,我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你冰凉的手,眼前一阵眩晕。我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敲响了大哥的房门,哭着说:“大哥……咱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