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大槐树

■杨国兴

2024年05月07日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现象:好多村子都存活有一棵或几棵高大的树木,譬如松树、柏树、槐树、柳树、皂角树、梧桐树等。它们的年龄,准确地说是树龄,都很长,因为天地间唯有足够的时间跨度才能够成就其高大并延展其年轮;它们都是有故事的,故事在一代代村民的口口相传里逐渐成为这个村子的集体记忆;它们是村子的标志,甚至就是村子的代指,能给外来的人提供一个准确的基点和坐标。我要讲述的是一棵大槐树,它扎根在我的故乡——莽莽黄土上一个叫作冯村的普通小村子。

这是一棵高大的国槐,树干需要三人合抱,高度有六层楼那么高。它傲然屹立、默默无闻地扼守在村子中央,也是村中主巷道交会的地方,和它周围的舞台、广场、池泊、村委会、商店等,一起构成了这个村子的中心地带。

没人知道这棵槐树的年龄。当有人想探寻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不知道,反正我们小时候就有这棵树了”。人生代代无穷已,当年轻一代变为老辈人而被后来者再询问时,他们仍然重复着当初他们所得到的回答。时间的长河,悄无声息地幻化着物是人非,带走了太多,也留下了许多,这棵大槐树,便是时光雕琢的精品。

它高大恣意的树冠,将雄踞一方的气势展现无遗,仿佛它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王国。骄阳似火的夏天,它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庇护着树下的一大片清凉之地,树上蝉鸣鸟飞还,树下纳凉谈笑声,路上南来北往客,它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萧瑟寒冬时,它虽枝叶败落,但身形骨架依然,枝杈处有倦鸟归巢,树干旁行人步履匆匆,它还是宁静淡然的主角。

槐树的树皮是一块又一块的,粗粝、厚重,块与块之间是深深的裂痕。裂痕笔走龙蛇,伏脉不绝,连缀成一副不朽的铠甲,庇护着树体栉风沐雨。但从地面往上两尺左右的根部,树皮全部脱落,木质尽显。怎会如此这般呢?我是知道原因的。

20世纪90年代始,村子的苹果产业初见规模,效益明显,村民的日子红红火火,拆旧房建新房一时兴起,而且房屋结构都是钢筋混凝土。当时的钢筋都是一大卷一大卷的,切割时需要先将钢筋拉展拉平,再靠人工用一个特制大剪子依照需要的长度进行裁切。这是一个需要场地和力量的活计。大槐树的北边是一条笔直的巷道,正好为钢筋拉直提供了场地。拉展钢筋时,是将其一头扭在大槐树的根部,一头扭在拖拉机的后轴上,靠着拖拉机的前进动力,反复对抗钢筋的柔韧性,经过不断地拉抻,直至钢筋变直。岿然不动的大槐树和柴油动力的拖拉机,展现着生命的魔力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威力。一卷逾百米的钢筋,在与大地刺耳的摩擦中,由曲变直,最终成为支撑村民一间间广厦的所需,而大槐树也付出了表皮被磨掉的代价。如今,拖拉机已淡出了农村的天地,村民建房子裁切钢筋再也不用先将其拉直,因为有更为便捷和锐利的工具,既简化了流程,也解放了人力。大槐树裸露的一圈木质,终究没有被新的表皮所覆盖,但经过岁月的磨洗和浸染,另一种如抛光和油漆形态的铠甲,依然保护着母体。这是大槐树在用岁月的药剂给自己疗伤。正如海明威所言:“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最后,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时代在向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大槐树生生不息,它仿佛是超脱了时空羁绊的恒久存在。

大槐树的南边,是村子的舞台。这两种不同文化属性的产物,互为近邻。大槐树的一些枝叶已经与舞台东边的檐廊触碰到一起,起风时,摇摆的枝叶好像在摩挲舞台的这一角。这座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算不上太古老的戏台,虽为土木结构,但也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房脊上的五脊六兽、宝塔宝瓶,皆为琉璃构件,色彩华丽,阳光照耀下,更是光彩夺目。舞台与大槐树构成一幅和谐美妙的立体图景,形成一个开阔完整的空间结构,而且动静结合、错落有致、自然与人工相辅相成,任谁见到这样的画面能不生出几分诗情画意呢?我想如果有丹青素描圣手发现此地,一定会找到某个绝佳的角度,创作出令人叹服的写实或写意的佳作。

这里是我儿时的乐园。小时候,放映露天电影或者唱大戏的时候,选举村干部或者重新划分自留地的时候,正月里闹社火或者谁家有红白事的时候,舞台上、槐树下,都是热闹的中心、欢笑的中心,当然也是争吵的中心、悲戚的中心。不管大人们的心思和情绪,孩童们在这里打造属于他们的快乐王国。我记得有一年地区蒲剧团来村里唱大戏,晋南梨园的名家名角来了不少,四里八乡的相邻,扶老携幼,舞台下面人山人海,就连大槐树上,都爬满了人。我们放学后三五成群,在人群中挤进挤出,顺着树下的梯子,来回上下,如猴子般在槐树上闪转腾挪,同时伴随着大人们讨嫌的呵斥声。台上唱念做打,演绎的是人世间的千姿百态,台下的、树上的观众体味着戏里戏外的苦辣酸甜,而这些似乎都与我们隔着一层或几层幕布,在属于我们的世界里,主角就是我们,单纯而简单的快乐成为我抹不去的记忆。

前几年,村子的舞台要拆除了,因为实在是破败不堪了。我在外地,当听到舞台要拆除的消息时,头脑中首先冒出的念头,竟然是拆除舞台的同时,会不会连大槐树也一起给伐掉?在我的下意识里,舞台连同大槐树,情同兄妹,亲如一家。舞台没了,大槐树一定会感到孤独;舞台没了,我头脑中凝结成的那幅完整的画面就残破了;如果连大槐树也一起没了,那这一幅画面就全部烟消云散了,一如储存我记忆的硬盘被清空……

拆除舞台的当天,发小给我发来了视频,完整地记录下拆除的全部过程。可以看到,舞台前、大槐树下,聚集了大量的村民。随着长长的机械臂戳向舞台的山墙和后墙,六十多年前的夯土变为尘埃,弥漫在空中。但舞台并没有轰然倒下,古老而充满智慧的榫卯结构真实地证明了“墙倒厦不塌”的力学之智。有人爬到舞台顶端,小心而艰难地将房梁、檩条、前檐、廊柱、斗拱等一一拆解,再由吊车慢慢放于地面。前人精巧的手工工艺零散零碎地展现在围观的村民面前。当木料上经年累月的积尘被震落后,有人惊呼上面还有精美的彩绘图案。拆解下来的这些木料,最后被临汾的一家古建营造企业收购,所得款项用于新舞台的建造。老舞台这一民间建筑蕴含的古典之美、教化之功,在倒塌之前完成了华彩但略显悲壮的谢幕演出……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原址上很快就重新建起了一座新式舞台,只是原来的青砖泥墙变成了钢筋水泥,原来的灰瓦琉璃变成了彩钢覆顶。大槐树只是被锯掉了几枝会影响舞台施工的枝杈,傲然依旧。岁月不停地流转,在时光的撮合下,大槐树和新舞台应该已经走出生疏期了吧?

槐树生长对地域环境不挑剔,北至东北,南至宝岛,落地即生根。悠久的栽植历史,不仅使槐树家族开枝散叶,品种繁多,诸如国槐、刺槐、黄金槐、龙爪槐、红花槐等,而且每一品种都是木质坚硬、生命力旺盛、花开清香可食亦可蜜、枝叶荚果可入药。这些都契合了人们坚忍不拔、向阳而生,追求美好、成功成才的性格基因和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因此槐树在与人们的日常守望中,便被赋予了太多的寄托和情思,逐渐有了一种人格化、神格化的表象意义,使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符号和标志。而这种反映,在冯村的这棵大槐树上,还有一种特别的仪式。

在冯村,谁家有新生命降生,待小孩满月之后,便会择一吉日,由家里的长辈(通常是奶奶)抱着,再随一位本家或邻居家的妇人,备一炷香、一沓裱、一截红线缠绕的洁白棉花、两个大花馍、几样点心水果等,到大槐树下来行“撞喜”之礼。仪程并不繁琐。一行人行至槐树下,伏跪于“喜位”(在其家与槐树的连接线上),面向大槐树,将棉花、花馍、水果点心等摆献于树根下,燃香、焚裱、三叩首,再由长辈抱着小孩将小孩的头轻轻地和槐树碰上三下,所谓的“撞喜”之礼便成。

冯村的这个“撞喜”民俗在邻村邻乡邻县都罕见,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为此我曾有意考证过。但这种仪式始自何时,何人所传,村民竟都不知晓,就像不知道这棵槐树植于何时、何人所植一样。这些都不妨碍一辈又一辈的村民在生产生活中,将这种带有尊天敬神祈福的仪式继承并流传下来。

要探究这一民俗背后的心理文化因素,还要回到村子本身。冯村一直没有土地庙、娘娘庙、关帝庙、宗祠等建筑物,这在乡土中国也是少见的,但人的精神、思想、意识等总得有一个依附和寄托。大槐树历史久远,高大蓬勃,寒来暑往间默默生长,既有有形有力的外表,又蕴含着顽强生命力的内核。在漫长的传统农耕文化中,这棵大槐树之于村子和村民,必然会超脱单纯的一棵树的价值,逐渐具备某种神祇或宗庙的功能。对于生孩子这种天大的喜事,在感念天地、祖先的同时,人们还希望槐树能够庇佑新的生命,希望新生命也能够像槐树一样硬、直、高,不惧生活中的风风雨雨,茁壮成长,“撞喜”之仪就顺理成章了。

冯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村子。

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带孩子回村,到家后孩子的新鲜劲很快就散去了,抱着手机打发时间。我劝她应该出去玩耍,她表现出了更大的无聊。是啊,村子于孩子而言,已如他乡,再说巷道里都静悄悄的,让她跟谁玩呢?我领着她到槐树西边的超市去买零食。空旷的广场周边只有几个老者穿着厚厚的棉衣,或蹲或坐在村部的台阶上,他们的前方正是舞台和槐树。可能是聊完天了,只见他们将头后仰着靠在村部的外墙上,眯着眼,就这么静静地凝固成一尊尊雕像,中午的暖阳透过碧蓝的天际,照耀着他们红黑的脸庞——就像油画《父亲》中一样的脸庞。

下午返回城里,车子从槐树下驶过,一如我回来时从它身旁驶过一样,它不言我不语。村子这几年已经开辟了好几条进村或出村的道路,但每次我都不自觉地驶到有槐树的这条道路。这时对面驶来了一辆要下地干活的电动三轮车,我停车避让。如果没有这棵槐树,这里应该是非常顺畅的。其实关于这棵槐树的留与不留,村民间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是争论归争论,槐树依然。

拐一个弯,便是出村的大道。随着车子的前行,槐树在我身后越来越远。距离的远近有具体明确的计量和单位,比如一公里、十里路、千万里,但丝丝缕缕的情愫、欲说还休的心绪,我又该怎样表达、说与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