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1日
不来菏泽,我真的不知道,相隔千里的菏泽和运城的地域文化居然有着如此多的相似和关联:两地的“历山”,都传说为舜耕之地;两地的“雷泽”,都是传说中的“人祖”华胥生活之地,2024年4月,陕西蓝田、山东鄄城、山西永济三地还共同举办了“恭祭华胥氏大典”;运城是尧舜禹建都的地方,而菏泽的历史文化学者认为菏泽是尧舜禹的出生地;卫国卜子夏是现在的菏泽卜堌堆人,而他最终却在西河设教,终老河东龙门……
而我,作为一个研究万荣文化的爱好者,在一路惊叹中,走进菏泽,却有了这一次让人更加惊喜的邂逅——这就是山东郓城人侯祁。
他,是曾经的明代荣河(今属万荣县)知县。
对侯祁的了解,过去其实也就是一点点的零碎记忆,除了《荣河县志》上的官样辑录外,就是万荣后土祠献殿上那一通残碑。一个地方数千年历史,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雨打风吹之后,有多少知县能在史册中留下姓名?而侯祁却成了万荣县历史上颇具影响力的一个人物。
这一日,风和日丽,心情极佳,可能在潜意识中就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预感。果然,迈进巨野文庙,先我之前进入大门的《映像》杂志副主编王芳女士就呼喊我:“快来看——侯祁!”大门内墙上的一块展板上,介绍的是郓城历代进士录,而我曾经的“父母官侯祁”赫然排在第八位:侯祁,字应文,明嘉靖癸丑科进士,曾任深泽县知县、荣河县知县、兵部郎中、岳州知府。顿时,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那一行行不显眼的文字,陌生又熟悉,平静又感慨:一官在兹几经春,只要不负苍天,总会激起后来者的浩浩思绪。
史书中关于侯祁的记载少之又少,但是,在仅有的蛛丝马迹中,却足以洞见侯祁的能力和作为。侯祁来荣河,肩负着“救火者”的使命,是因为那场惊天动地的晋陕大地震(因震源位于陕西华县,也称“华县大地震”或者“关中大地震”,但危害最严重地区当以晋南蒲州为最)。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二月十二日,黄河金三角区域的山西、陕西、河南同日地震,“声如雷,鸡犬鸣吠。陕西渭南、华州、朝邑等处,山西蒲州等处尤甚”(《明世宗实录》),地裂泉涌,城陷屋塌,平地突成山阜,黄河变成清流,地震强度超过8级,烈度超过11级,死亡人数超过83万人。据明朝人李开先《闲居集》记述,蒲州、荣河、安邑、临晋四地,“十去八九”,当时的潼关、蒲州死亡人数占到了全域人口的十分之七,这场地震成为人类历史上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地震灾害。
历史是无数个偶然组成的必然,在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总有人闪耀在历史的天空里,侯祁便是如此。地震爆发后,灾区民不聊生,嘉靖皇帝派户部左侍郎邹守愚代表朝廷深入灾区进行慰问,主要干的是三件事:一是减免赋税,发放救济物资,据记载款项实在有限,连杯水车薪都称不上,根本无济于事;二是皇帝写罪己诏,祭告山川河洛之神,这都是平民心塞言路的推责之法;三是抽调一些有能力的官员到灾区执政,部署和开展灾后重建事宜。在这样的背景下,远在太行山东麓直隶府深泽县任职的知县侯祁,被紧急调遣到河汾之地的荣河,担任知县和救灾总指挥。
此时的荣河,可以说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坏城垣及官民庐舍万余,压死人甚多,地裂泉涌,平地水深三四尺。绵绵震动不息,至次年方止”(康熙版《荣河县志》)。城垣、庙宇、官衙、民庐,倾颓摧圮,十居其半;田园或壅为冈卓,或陷作沟渠;死伤多半,疫情蔓延,更为恶劣的是,盗贼趁乱蜂起,社会动荡不安,劫后余生的百姓毫无安全可言。侯祁调任荣河,自知困难重重,压力山大,到任后以“经理筹划”为首要,制定了灾后重建的一应办法,应对时艰。当其时也,官府赈济灾民,其实是无米下炊,虽然嘉靖皇帝下诏“以地震免山西蒲、解、临晋、安邑、夏、芮城、猗氏、平陆、荣河九州县去年秋粮”,但全山西总量却未能减免,因而必然导致其他县税负加重,而且在此一年之后,朝廷就再也没有赈款的记录。《临晋县志》中收录有当时邑人王光宇所撰的《重修儒学记》一文,对这场地震略有描述,而对重修庙学的费用筹措,却明确为“财出于劝,不支费于公帑”。连官办的学堂重建尚且得不到财政支持,民宅也自然是靠不上政府了。面对此情此景,辛苦的侯祁该怎么办?
荣河县位于黄河和汾河的交汇之处,历史悠久,上古时期就属于纶邑,汉初置汾阴县,唐玄宗时期在此地发现古鼎,遂改县名为“宝鼎”,至宋真宗时期,在汾阴祭祀后土,见“荣光幂河”,又改称“荣河县”。荣河县城自古地处黄河河漫滩之上,又加之当地的沙性土质,因此,地震来袭之时,城垣、房舍之倾颓势必就比别的地方严重许多。侯祁来时,黄河水漫溢,浸淫荣河县城,不仅漂没了庄稼,而且把城墙、城楼皆夷为平地,县衙大堂、布政厅、县学等重要官署学宫,仅留基址,汉唐以来兴建的后土祠,也严重损毁。衙门连基本的办公条件都已不具备,租住在民舍中的侯祁即刻重修县府,在没有资金的情况下,靠两条腿走路:一是根据荣河县在外经商者众多、富满天下的实际,发动富户捐款;再是用“以工代赈”的办法,组织灾民参与到官方机构的重建工作中来,以此来让灾民赚取生活所需及重建家园的费用。随之,他又进一步整军饬武,除暴安良,通过制定严格规定,对胆敢发“国难财”的“混子”予以严厉打击,有效稳定了时局。一时间,千疮百孔的荣河,“一切营缮,修复如旧”,回乡赋闲的明朝首辅张四维欣然为其撰写了《重修邑城碑记》,对侯祁极尽嘉勉。作为一个饱学之士,侯祁对文化教育更是倾尽全力,他以兴文为己任,重修县学,新建大宁书院,在财力十分匮乏的情况下,不仅聘请了大批师儒在此设教,而且还身体力行,亲自义务到书院讲学,为荣河的未来奠基。
后土祠献殿上的那通残碑,是侯祁留给荣河最深的印记。这块碑现在叫“龙马负图碑”或者“轩辕扫地碑”,盖因为碑的正面为“轩辕扫地之坛”六个大字,背面为“龙马负图之处”六个大字,唯其不同处,则在上下款上,正面没有上款,唯有小字为“汾脽之曲,神龙盘护真形胜地”“惧大河之北,渐以淹灭”,下款则写道:“嘉靖二十四年岁次乙已二月。”背面上款“赐进士第文林郎知荣河县郓城。”下款有“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岁次丙辰冬十月”等字。轩辕扫地说的是轩辕黄帝打败蚩尤之后,在汾阴脽上扫地为坛祭祀后土的事情,而龙马负图则说的是伏羲创立八卦的故事。《荣河县志》载:“旧传旧城南十里河岸上有龙马负图处,上设白马庙,明邑令侯祁题碑。”让人不解的是,一块石碑的正反面,时间却相差了十一年。有当地学者认为碑都是知县侯祁立的,大概是侯祁先知道“轩辕扫地”之事,后知道“龙马负图”之事,故分先后。
我却不这样认为。侯祁赴任荣河,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十多年前他还在直隶任上,只能是前头有人刻了“轩辕扫地”碑,侯祁来后,觉得“龙马负图”和“轩辕扫地”对荣河而言,都是非常光荣的历史,完全可以相提并论,此时又适逢灾年,于是,便求简而用,在旧碑背面勒石以记。大灾面前,万马齐喑,遍地萎靡,在千头万绪的救灾大事中,侯祁不忘刻“龙马负图”碑以志,当是以此来振作荣河民众之精神,感召灾后重建之斗志。在侯祁的心里,这或许仅仅是废墟上的一朵小花,但今天看来,又未尝不是荣河民众面对灾难时的生命力量。
不是吗?从这块碑的辗转变迁就能看出端倪来。根据《荣河县志》的记载,这块碑原本应该在“旧城南十里河岸上”(今属临猗县北赵村)白马庙内,顺治年间,黄河泛滥,大抵是白马庙也经历了水毁,此碑被有心人移到荣河县城,康熙年间又被回移至重修后的白马庙内,同治年间又逢水患移至县衙,后再重归庙内。可以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荣河人一直都没有忘记这镌刻着时代印记的历史记忆。新中国成立后,碑被移到荣河县文化馆内收藏,到1954年万泉、荣河两县合并后,不知道什么缘故,碑却让人丢弃在大街,被一个叫樊顺合的先生收藏至家,后来才捐赠给后土祠。一块碑的过往,透露的是一种情怀。后来者可能早已不知道侯祁是谁,但这块碑上镌刻的历史,却总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激荡起一股浩然之气,因此,纵然灾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但保护此碑的使命,在荣河民众心里,却不因时代变迁而有些许改变。
侯祁的救灾,事前实际调研,考虑周密,事中事必躬亲,讲求实效,事后妥善安抚,全面着眼,应该说这样的“救火队队长”是称职的、合格的。元朝大诗人曾有诗云:“唐尧天子居上头,贤相柱天如不周。保国如瓯,驭民如舟,吁嗟赤子汝何忧。”意思是说国家有像唐尧一样的明君,还有如擎天不周山一样的贤官,这样的政府可以使国家被保护,使人民团结一心,老百姓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这不正是荣河儿女对知县侯祁的评价嘛!
在万荣县秋风楼的基座上,有两处门额,朝西的写作“望秦”,朝东的写作“瞻鲁”,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瞻鲁”的意思当然是寓意登斯楼可以远眺齐鲁,但我更愿意相信它背后有更深层的意味——那就是对齐鲁的仰望。齐鲁不仅有孔孟,而且还有多年来在万荣大地上俯身为官的齐鲁仕子。据不完全统计,仅有明一朝,由万泉、荣河两县合并的万荣,担任知县的144人中,来自山东的就达到30人之多,而且还涌现出了被毛泽东誉为“古代劳模”的莱芜籍荣河知县吴来朝、体恤民情不畏权势有“强项令”之称的新泰籍荣河知县张相汉以及侯祁等多位闻名遐迩的名宦。这是山东之荣,更是万荣之幸,不“瞻鲁”我辈岂不有愧于心哉?!
侯祁对家乡也有着深厚的感情,据一些资料显示,他在郓城古城内曾经捐资修建了科甲济美坊、金榜题名坊两座牌坊,致仕后还主持编修了《郓城县志》。作为从事方志工作十余年的方志人,我又一次感觉这次邂逅侯祁于齐鲁之不同凡响——无意间,我就切切实实地完成了一次朝圣之旅、“瞻鲁”之行。
从菏泽回来,我又专程来到后土祠的那块石碑面前,碑已是残破不堪、字迹不全,一如侯祁当年面对的荣河。但是,时至今日,碑虽残破,然侯祁的背影犹在;往事已远,但荣河的变迁可见。我想,一个时代总会有一个强者以勇武的面孔出现,而在其身后,也会有一个又一个英贤者接力而出。兴亡谁人定,英雄古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