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有朵雨作的云

■衣 名

2024年06月11日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一些记忆怎么也挥之不去……

八岁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干活,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母亲照料着我和下面的五个弟妹,还要下地干农活儿。迫于生计与负担,父母便将我托付给外婆。外婆的家住在一个叫历山村的地方,离我家有50多公里,那里有黄河滩,还有很大的莲池,还有一条汩汩作响的小河和女人们洗衣的天然储水池,河的两边种植了大片的果树、小麦和油菜。

刚去外婆家没几天,我就住不住了,小伙伴也没有,我几次闹着要回家,外公就带着我出去上山捕蜻蜓、捉老鼠、找小朋友玩,渐渐地,我竟喜欢上了这里。外公常说:这里好玩吧。

朦朦胧胧的,半年过去了,就在我将要背着书包上学时,一个风雨交加的前夜,外婆悄然地从这个世界上离去了,舅姨们哭得很凄惨,母亲更是悲痛欲绝,我也跟着拼命地嚎啕。那年月很穷,一家人草草地办了外婆的丧事后,母亲对外公说:“就让拴柱(我的乳名)跟着我回去吧。”外公盘腿坐在炕中间,抽着他的老旱烟:“你们忙,拴柱跟着我能行。”话干巴巴,脸阴沉沉。母亲深知外公的脾气,知道允了,再没说什么,只身走了。

开学后,外公领着我到了学校,与老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老师把我带进教室,望着同学们齐刷刷扫过来的眼睛,我真有点蒙了。老师把紧张而羞涩的我带到一个空位前,令我坐下,简单地介绍后继续讲课,我乘机环视一下陌生的同学,最后把眼睛移向同桌的她。她没有看我,只是低下了头,但我隐约感觉到她的余光。

“云朵。”老师叫谁,无人答。

“云朵。”老师再叫,话音刚落,我的同桌“腾”地站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我也被惊得心跳不已。

“不要低头,注意听讲!”老师很严肃,根本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她一直笔挺挺地站着直到下课。

这当中我却极不自在,随着下课铃声响过,班里同学陆续冲出教室,尽享紧张之余的松弛感。我没有离去,云朵也觉委屈没有动身,须臾的沉寂之后,我转过脸倍感惭愧地对她说:“是我的到来让你挨批了。”云朵也转过脸:“没甚事,是我跑神了。”俩人相视的瞬间,我才发觉云朵有一双乌黑深陷的眼睛,脸庞粉红,还透出些许淡淡的血丝来。后来我知道,她是蒙古族人,有着蒙古人的血脉和长相。就这样,我和云朵相识了。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和云朵共用一套书,因为是新生,我的书还没有到。长条桌上不知被谁用小刀刻下的分界线,被我用纸条糊住了。距学校不远的一块青石板上,便成了我们写作业的固定之地。她家住附近的一个村子,写完作业后我以小“男子汉”的勇气把她送到村口,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才转身跑回家里,外公骂过我多次,我却不太在乎。有一次,学校出了节目,我们班送演的节目是我和云朵表演的对唱《背上书包去读书》,由于掌声不衰,被老师叫上台复演两次,之后每人还得了一个塑皮笔记本留作纪念。后来,同学们把我们戏谑为“姐弟”,其实我的心里也真的希望是姐弟,我想云朵也是这样想的。

这里的冬天来得较早,一个寒风刺骨的星期天,外公买了很多肉,还叫来很多人。我知道这是要办大事。中午的时候,一个60多岁的老婆婆,带着一个40多岁的妇人来了,身后还跟着云朵。当时我很兴奋,以为她们也是被请来的客人,我便无拘无束地和云朵痛快地玩了一个中午,竟连香油糕也未顾及吃。下午的时候,我才知道,外公找老伴了,新外婆不是别人,正是云朵的母亲。宴席散了的时候,外公把家人叫到一起,指着云朵母亲对舅姨们说:“从今以后她就是你们的母亲了,你们要敬重她;云朵就是你们的姊妹了,要护着她。”简单地交代过后,外公又把我叫到他面前,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拴柱,虽说你和云朵是同学,现在她可是你的姨姨了,往后定不敢对她嬉皮笑脸,岁数大小不说,辈分可不要弄错,毕竟她是你的姨喽。”

听罢外公的“教诲”,我沉默无语,侧转身跑到隔壁去了。这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外公、新外婆、舅姨娘们都以为我生病了,云朵还端了碗热面条送到我面前,我佯说不饿搪塞过去了。其实他们哪儿知道我的心思啊。我把被褥铺到外面的屋子,躺下去委屈地抽噎起来。我不明白,这么一天,云朵一下子变成了我的姨,也一下子拉远了我和她的距离。我发起誓来,姨是不能叫她的,话也不能和她多说。

学还是要上的,同桌依然没变。生活在一个家庭,却似素不相识。每当上课的铃声响起,我极不情愿地走进教室,坐在她身旁;下课了,我便疯了一样冲出教室,拼命地在操场上奔跑。而我再回到教室的时候,云朵却呆呆地坐在那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多月。有一天,我终于憋不住了,央求外公把我送回父母身边,外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样子是不允的。云朵知晓后对我说:“想回你就回吧,城里条件一准儿比这儿好。”接着便是扑簌簌的眼泪倾泻而下。我沉默着,心中同样也在淌着泪,只是表情上未流露出来。

中秋节的早上,外公喊我醒来,说是给邻村的他的一个老伙计送些月饼。当我们快进村的时候,迎面几匹马向我们飞奔而来,外公在这条窄窄的土路边把我保护起来,但还是有一匹马的蹄子踏在我稚嫩的小脚上,顷刻间,我生疼不已,脚面红肿起来。外公的月饼没送成,把我急急送进了公社卫生院。好在没伤着筋骨,医生做了简单的处置后,外公把我背回家。云朵见状,不知怎么是好,一会儿出去找药,一会儿送来秋果,一会儿送来毛巾让我敷脚,好像是她惹的祸一般。第二天,她竟要找牧马人讨个说法,幸被外公拦阻了:“没个大毛病,不碍事,小孩子家,别瞎掺和。”

往后的日子,云朵护送我上下学,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云朵帮我把椅子搬出、搬进,吃饭的时候,云朵最先给我送过来。在我看来,除了同学的友情外,她俨然以姨自居,似同学的关心,似长辈的呵护。至于她怎么想,我一概不知。两个多月的时光,我的脚伤痊愈了,家中却又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云朵的母亲——我的新外婆在去储水池拆洗被褥的时候不慎滑入水中淹死了,从此这个家庭又缺少了一份母爱。而最难过、最悲恸的要数云朵了,虽然外公、舅姨们对她依然不薄,但足足几个月,云朵没有一丝笑脸,无论在学校或是在家里总是怔怔地发呆。我的心情也异常沉闷,我时常在想,这个世上云朵到底还有几个真正的亲人呢,好多次,我偷偷地哭泣:为云朵失去母亲而悲痛,为云朵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而怜悯,为云朵将来的命运而担忧。

四年级前的一个暑假行将结束的时候,云朵的姨来了。说是要将云朵接走,毕竟还有血缘关系,长辈们没有过分阻拦,而我的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又无法开口。云朵要走了,全家人把她们送到简陋的汽车站,趁大人们等车聊天之机,我把云朵叫到一旁,将我替她背的书包挎在她的肩上,又从小兜兜里拿出两颗河边摸的鹅卵石送给她,一颗是淡淡的红,一颗是淡淡的绿。在她将要走上汽车的一刹那:“姨?”我嘴不由自己喊出声来,我不愿的称呼,却是发自肺腑的,曾经的誓言,顷刻间荡然无存。云朵掉转头吃惊地望着我,先是流泪,后是哽咽,再后来失声痛哭,那压抑,那伤心,那委屈,像火山喷发无法阻挡。待云朵心气平缓下来,我问:“你还回来不?”她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只是在用这种无言的姿态,表达她难以言状的感受,汽车离我们而去,顺着车行的方向,我下意识地看到天边有几片灰色的云把朝霞遮住。

云朵走后,父母也把我接了回去,从此我便和云朵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参军离开了家乡,转业后安排在异地工作,中间曾颇费周折地找过她几次,有的说她出嫁了,还有说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居住在一个叫什么霞的地方,但终无结果。1987年春天,我结婚了,从妻的姑姑那里打听到一个叫彩霞村的地方紧邻她们住的村庄。这年秋天,妻子说要去看她的姑姑,我也正休年假,就和妻子坐汽车一同前往。进院寒暄,土房相聚,亲情之感自不必说。趁他们拉家常之机,我走出去看看这里的山水和云朵。彩霞村不大,那时看上去比较贫穷,从土地贫瘠发育不全的小杨树就能看出,全村人住的全是土皮房,门窗上全是裱糊的麻纸,中间只有一块玻璃。绕村一周,竟见不到几个人,冷冷清清,想必都去秋收去了。即使这样辛勤地劳作,我想也不会有好的收成。

环顾揣摩未定,从村中走出一个小女孩,远远看去,那形态酷似云朵。望着女孩渐渐移近,不由得又使我想起云朵了。近前一看,我惊呆了,眼前这个女孩不就是云朵吗?虽然脸庞消瘦一些,但那双眼睛乌黑深陷,和云朵一模一样。我从头到脚将小女孩细细打量,一身很不合身的衣裤显得有些邋遢。感谢上天,我再一次见到“云朵”。蓦地,女孩胸前佩戴的用红线绳编成的方寸大小的网兜和装着的淡红、淡绿的鹅卵石锁住了我的视线。至此我全明白了。

“云朵,云朵是你妈妈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女孩眨着双眼疑惑地凝视着我,然后点点头。

“她在哪儿?”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远处是一座小土山丘,隐隐约约看到山上的云朵在不停地劳作。原来对云朵幻想过的祝福和希冀被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吞噬了,我没有一丝再敢见云朵的想法了——怕伤了她的自尊。望着云朵,我极不情愿地喃喃发问:云朵,你怎么走到今天呀。

我从云朵女儿的话里得知,云朵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男人在外面打工,这年她才25岁。望着远处的云朵,我肯定她面容憔悴、皮肤黝黑、老茧满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一定失去了儿时的神韵。我非常理解云朵此时的处境,她是在无奈之中既听从命运的安排,同时也在同命运抗争。我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90多元钱,用手帕包紧递给女孩,说:“一定交给你妈妈,就说这是妈妈儿时的一个同学送的。”言犹未尽,我掏出笔纸,给云朵写下这样几句话:

云朵你好:

多年未见,很想看看你,但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又不知怎么不想见你,不承想你会在这里过得如此艰辛。现在我的心同你一样在流血,只送你一句话:要振作起来,坚信好日子一定会到来。

多保重!

拴柱急草

驱车回来的路上,太阳西斜,天边的彩霞着实靓丽,令人无法不发出许多联想,但我想的依旧是云朵,想云朵什么时候能像天边的晚霞那么壮观、那么艳丽。

几年后,姑姑来信告诉我,云朵成为远近闻名的养猪专业户,还当上建村以来的第一位女村委会主任,电视里还放了她的照片。后来,我从《农家乐》杂志上也看到由云朵出钱正在建的一个养猪场,她要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奔小康。多少年的牵挂,终于放下了,感觉轻松了许多。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云朵——我曾经的“姨”,笑得很开心、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