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娃拾麦

■卫若珠

2024年06月18日

农家少闲月,收麦人倍忙。

清晨,天刚露出鱼肚白,老伴就匆匆赶往麦地,查看昨晚黑灯瞎火的,把那亩小麦割干净了没有?需不需要拾麦?

本该一顿饭的事儿,却日头偏了西,还不见她回家。莫非出了意外?我正坐卧不安地寻思着到地里看看。只见老伴推回满满一自行车麦穗。

“这怂娃,咋割的?一亩地就丢了这么多!”我带着不满情绪,埋怨着收割人。

“不管割家的事!咱地才没拾几穗。”老伴叹了口气,接着说:“爱娃不在了,满地是麦穗!一年辛苦的庄稼,丢得可惜啊。我就拾啊拾,拾得撒不了手!”

原来如此。

爱娃者,我邻居,同辈人,大我好多岁,是出了名的“拾麦达人”。哪块地里没人拾,哪块地便出现她的身影,她是我童年拾麦的领路人。

记得上世纪60年代,家乡大旱,粮食骤减。为了不使全队100多亩“口粮田、爱国粮”遭受暴风雨的侵袭,全体社员龙口夺食、日夜抢收。口号是:“细收细打,颗粒归仓。”生产队虽然组织拾麦,但麦子割完,响亮的口号很快就偃旗息鼓,便成了个人行动。“勤劳的鸟儿有食吃”。于是,漫山遍野的拾麦大军,都把“颗粒归仓”,变成了“填饱饥肠”。

为了摆脱饥饿威胁,母亲从小培养了我吃苦耐劳、珍爱粮食的品德,母亲甚至带病领我拾麦。那时,每天我们都和爱娃结伴而行。

拾麦很辛苦。一是太阳炙烤,二是腰酸腿疼,三是麦芒刺手、麦茬戳足,四嘛,易得痒痒病,土名叫“圪痨”。奇痒奇痒,越挠越痒。爱娃不愧是拾麦高手。针对这些,每次下地时总是:头顶戴草帽,身穿旧衣裳,脚踩一双登山鞋。鞋底全用废旧轮胎钉了掌。威武得赛过杨门女将。

才没拾了几晌,辛苦加胃病,母亲就被折腾得非休息不行。

金黄的麦浪,诱人的麦香。辘辘饥肠,母亲不想错过拾麦良机,便把我交给爱娃引领。

每到一块地,我都被爱娃安排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见她眼睛瞪得像对铜铃,在太阳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她一边扫视着眼前的麦穗,一边飞快地出手,像饿鸡啄米,频频不停,像武士射箭,左右开弓。她既不怕麦刺扎手,也不怕麦茬戳足,反而把障手碍脚的麦茬踏得唰唰作响。

“布谷,布谷,割麦织布。”随着清脆的鸟声,她也唱起信天游:“拾麦麦,做馍馍。馍馍香,馍馍甜,多拾麦穗过好年……”欢快的歌声,唱出了美好的企盼!她不一会儿就拾一把,不一会儿就拾一把,找几根青麦秆儿,麻利地一绑,往堰头一放,用袄袖抹把汗,又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之中。

我羡慕极了,也累得够呛,“懒驴上磨屎尿多”,得空就往柿子树下溜,假装喝水,偷懒图凉。爱娃眼尖,赶了过来。拿起她的馍布袋,款款取出几个又大又黄的香喷喷的甜核杏,问:“想吃不?”“想!”骄阳似火,黄杏解饥送凉。没等她把杏儿递过来,我的涎水早就穿过了喉咙。她见我吃得如此上心,就补充了一句:“麦换的!麦能换好多好多东西。西瓜哪、甜瓜呀,还有糖果点心的……”停了一下,便切入主题:“好好拾,别怕热,别嫌累。拾得多了,让婶子过年给你蒸一锅雪白、雪白的枣花子!记住,‘甜’是‘苦’换的……”

那年麦季,我拾了有五六十斤粮食。正如爱娃所说,大灾之年,母亲还真让我享受了“枣花子”的其乐融融。

后来,我外出学习和工作,就没再收麦、拾麦了,直到和老伴双方退休,才有条件返乡,从事收麦、拾麦的营生。

这时,人工收割变成了收割机收割。当年,风靡一时的拾麦潮,不涨渐退。当然,爱娃仍始终如一。只是啊,沧海桑田,造化弄人,几十年里,她的命运多舛。其间,先亡夫,后丧子。还有一件雪上加霜的事——错过了承包土地的机会,一直靠拾麦养活着自己。

有一次,太阳刚刚进山,晚霞染红大地。我正好把麦子割完,等不到运送的三轮,决计和老伴把撒落的麦穗拣拾一遍。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拾麦老妇,看起来很累很累,却没一丝收工之意。你看,她先是蹲着的,欠身想起,却又无力,便一手拄地,摇摇晃晃半起,蹲成马步,就赶紧捶腿,几下,只几下,接着就把腰弯成一张弓,聚精会神地赶拾麦穗。你再看,仅仅一小会,她的腰又不争气。她把护腰紧了紧,马上变成跪姿,一尺半步地向前挪移……似乎时间就是麦穗!穗穗都是磕头所得,这大概就是她“力尽不怕累,但惜夏日长”的原动力吧!

余霞退,天已黑。雀鸟唧唧归巢去。她是谁?恁不急。老伴手搭凉棚,仔细一望,确定是爱娃,便赶过去。帮她收拾好麦把,放上三轮,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麦地。

我和爱娃的最后一次相见,老天安排在一个特殊的麦季。

那一年,芒种前,刮了一场干热风。小麦倒伏,风干、脱落严重。凡倒伏的地方,经过收割机碾压,脱落的麦粒与土混杂,一堆堆,一丛丛。不拣,心疼;拣时,事倍功半。多数人选择放弃,爱娃却心之所属。这时的她,已无力圪蹴,只能席地而坐。再戴上花镜,将土窝里的麦颗,右手拈到左手,满了倒入布兜。实在无法拈时,就取出簸箕、笤帚,戳到小铁筛里,筛呀筛,筛筛搓搓,反反复复,直到把土筛净。辛勤的汗水把衣服渗透,汗渍搅和着扬尘,像一条条小蚯蚓,填平了她满脸深沟似的皱纹。

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细收细打”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精髓!敬而问说:“八十几啦?”

她“嗯”了一声,才伸出三个指头。

“别干啦!”我情不由衷地劝道。

她嘿嘿一笑:“前头的路儿是黑的,不干吃啥?”

“让变娃管管。”这是她儿媳的小名。

她皱了一下眉:“媳妇挺好,就是孙子太小。她和我一样,鸡儿命,抱抱吃吃,管了孙子再管我,能有多少脓血挤!”

我知道爱娃倔强,媳孙都不让她拾麦,是她得空就往地里跑。据她说,除了平时打零工,一个麦季下来,东拾西拣,再把拾回的麦穗用棒槌打成麦颗,用簸箕簸净,收到瓮里的纯粮,少说都在千斤以上。除了口粮、人情、生活之外,还能给孙子腾出些纸、墨、笔、砚等费用。

她很苦,也很充实,乐观地给我讲:“人,就是个‘苦虫’,老辈人都是,种地三年,存一年余粮,趁活着,还能动,多拾麦,攒些粮,现在不少人,不往后头想,割完麦,自己地里的都不拾,就出去打工,这不划算。啥叫不划算?有的账就不能算。你说,间或遭个灾荒年怎么办?那时,拿上金子、银子,有谁卖你一口饭?”

哟嗬!一个农村老妇,让我刮目相看。尽管我国粮食产量连续9年稳定在1.3万亿斤以上,仍应认识到珍惜粮食是永恒的美德和要求。过去,粮食短缺讲珍惜;现在,粮食丰产增收同样要讲珍惜。

爱娃虽然不在多年了,但老伴说:“她勤劳节俭、珍惜粮食的高贵品德,却永远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