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院门

■任志民

2024年07月04日

老屋还在吗?老屋院门是否依旧?我又一次梦到了老家,梦见了魂牵梦萦的老屋院门。能够走进梦里的事情,应该都是美好的。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已是人到中年,距离老家远了久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想,总觉得那里才是我心中永远的“家”。不管是生活在塞北军营,还是工作在津门故里,身居何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回到乡下的那栋老屋才叫回家,看到老屋院门才叫随着思念而来。

老村不老,院门永在。老家的村子,前面是一条滚滚东流的黄河,背后有巍峨绵延的中条山,有三排房子,有两条巷道,还有一栋栋普通且平凡的农舍。“你连着我,我挤着你”,家家相连,户户皆通。在这里都是清一色的土墙青瓦、木门木窗,每家的院子里都有朝阳的正房、有窑洞,有果树满院,有檐下听雨……

当山风吹过的时候,村子里天天都弥散着一股亲切的土屑味、羊粪味。如今的老屋屋顶上,鱼鳞状瓦沟里长满了厚厚的苔藓,黄泥麦草的墙壁早已是粉尘脱落,略显粗笨的院门油漆干裂卷着圈儿、翘着芽儿,深深浅浅的裂缝恰似老人额头的鱼尾纹,写满了沧桑,横亘着记忆。

老屋院门真的“老”了,它在落日衔山时,使我久久地站在这里不愿离去,老屋似乎是在熟睡,也许太累太累,如此安详,如此静谧,令人惊叹这世界变化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

我的散文《窑洞纪事》在《运城日报》发表后,发小打来了电话:“想家了,就回来吧。”侄子也发来了老屋的照片,院子老得已经无法进入了,仅有老屋院门的留影值得怀念和拥有。是的,我知足了。

春天里,鸟儿慵倦地栖落在树上,伸出小嘴儿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没有打闹,也许它们在此刻如我的心情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深褐色的老屋院门,却怎么也不敢推开,怕惊碎了它的美梦。

老屋院门,静静地矗立在村子的中央部位,看起来与周边邻居家二层小楼的确有些格格不入,或者说是差别太大了。但是,不管怎样,在那里有个残缺的美,存储着我快乐的童年。

铸铁门环,圈里圈外。我想起了在《明史》中有记载:“亲王府四城正门以丹漆金钉铜环;公王府大门绿油铜环;百官第中公侯门用金漆兽面锡环;一二品官门绿油兽面锡环;三至五品官门黑油锡环;六至九品官门黑油铁环……”而我家老屋门环是最普通的那一个,钹状,周边为圆形,长着螺旋花纹,是安装在院子大门上的拉手,做叩门之用。但是,在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其中的深刻内涵,老人们希望我们这代人都能够走出农村,服务社会,做个有用的人。

砖雕耳洞,猫藏童年。我家老屋院子的门口,在门梁下面有两个耳洞,是正方形的砖雕,非常惹人喜爱,那是我小时候藏东西的地方,什么都会往这里珍藏。长大后知道了“捉迷藏”那小儿科的游戏,真是“自欺欺人”。现在回想起来,令人啼笑皆非,留下了我最纯真最美好的记忆。

花岗柱石,记录美好。两个柱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守候在这个“家”,比生锈的锁还要虔诚。它经过时间的打磨,磨光了皱纹,光滑了面子,始终以一种卫士的姿态护卫着老屋院门,从未懈怠,直到今天。

实木院门,通向远方。在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实实在在做人、本本分分干事,这是家风的传承,更反映了家庭的文化、信仰和传统。我觉得实木院门,也是展示我家家庭品位和风格的窗口,更能彰显一个家庭的气质。常听老人们讲,实质木门被视为吉祥与守护的象征,承载着许多文化、宗教和传统,具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象征意义。

一群唧唧哇哇的鸡鸭,追赶着一只脏了吧唧的肥猪,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撒欢儿,不知是谁家的炊烟,踩碎了一路残阳。我难以自控地仰望,老家屋顶的炊烟恍若还在,柴火饭的香味依稀仍旧,飘飘拂拂,洋洋洒洒,又落到了我的鼻尖上。此时此刻,我真想再回到孩提年代,一路飞奔着跳进院子高声地喊着:“妈妈我回家了……”

老屋老院,老院老门,那是游子们心灵的归宿,当我终于抬脚跨进这门槛的那一刻,一种久违的感觉,涌遍全身。我真的回“家”了。

斑驳的岁月,流动的时间,老屋院门给曾经出出进进的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有多少个春夏秋冬在拨动着生锈的时针,它依旧在缓缓转动,那是风的叹息、夜的鼾声。

门前的杂草,坍塌的窑洞,已经超过了我想象中的高度,来来去去的行人没有人再注意以前有谁住过这老屋,它现在的凄凉与冷清,像和主人一样已经落户在某一个不高的山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醒来。而我也只是在间隔很久的一次次路过时,才会偶尔停留在老屋院门的门前,一不小心竟然红了眼眶……

老屋院门虽然很老了,但它曾经年轻过。它年轻的时候,我还能在老屋门前跑跑跳跳,也会蹲下来看一群蚂蚁来来回回地交头接耳。在老屋里有一棵梧桐树,妈妈曾无数次跟我说过,那是在她生我之前种下的,这让我觉得那棵树充满着神奇。我拼命地想赶上那棵树成长的高度,可是我跳着都够不到。在那个时候,母亲会坐在老屋院子门前的石头上,看着我缓缓地笑;还会等着哥哥出车回来,一直在等。

初中毕业后,叔叔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第一次进了县城,我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儿大开了眼界。马路边栽种的杨树没有老屋的高大,薄薄的一层灰色遮住了生机。我欢呼雀跃地游荡在小小的县城里感受着外面的世界。长长的街道,四通八达,我沿着路一直走啊走啊,瞅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把时光碾了一遍又一遍。

每个从山村走向都市的人,大都有一个如梦如幻的村庄记忆,也有一种关于老家老屋深深的情结。因为它不仅仅包裹着我们的童年、少年,甚至隐藏着青年时光,还成为我们这些远走天涯人的生命根系。

每次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原来记忆中的村庄和老屋渐渐被新房代替,剩下的也多是颓败与凋零,一如秋后的残荷与落叶,在风中悲壮地摇曳。我已找不到自己的根脉,也留不住逝去的岁月!

小学时的校舍,那条曲里拐弯的胡同仍在,但已是面目全非,既颓败又肮脏,失去了原来的严整、洁净、古朴和神秘,现在连一个神奇的向往都躲不住了。

老屋,与我已经渐行渐远了。直到去年姑姑去世,我突然想起了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佝偻的身影,她看着我喜盈盈地,拉起我的手,一个劲地乐着,也不再说什么。我知道,她已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就先放弃了交流。那时间真的好短好短,匆匆的几句问候就结束了拜访。我们离开的时候,主人送我们到了门前。我招招手示意了再见,就再也没回头。

我曾经是老屋的住客,它看着我从孩童时代长大成人,可是后来我竟忘了来时的路,转身跟上了现实的脚步,牵拉着妈妈的手,笑着笑着也忘了那个时候的春夏,风吹着老屋的门,呼唤着我该回家了。

再后来,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散步在村子里,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老屋门前,老屋老门还被锁着。我假装成过客,又一次推开一个小缝,晃晃心中的“锁”,封存了模糊的记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