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翔

一

知道斛律这个姓氏，还是在读了《敕勒歌》的诞生故事之后。

公元546年，东魏权臣高欢率兵十万，出晋阳，即今太原，南下进攻西魏，却在玉壁之战折兵七万。返回晋阳途中，军中谣传其中箭将亡，高欢带病强撑设宴招待群臣。为振军心，他命年近花甲的老将斛律金唱起《敕勒歌》，并亲自击拍和之：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曲苍劲雄浑的《敕勒歌》唱罢，让东魏军心重新振奋。一代雄主高欢却黯然神伤，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遂叫来世子高澄托付后事。

高欢将斛律金父子推荐给儿子，说这对敕勒族酋长父子生性耿直，一定不会背叛你的。并且反复告诫说，如果有人进谗言中伤他们，绝对不可相信。

多年追随高欢的老将斛律金，其勇武善战自不待言。他的儿子斛律光，也叫斛律明月，更是一颗冉冉上升的将星。他还是少年时就跟随父亲，参加高欢大军的西征。一次临阵之际，17岁的小将斛律光，看见敌国北周丞相长史莫孝晖，正在对方军阵中策马而行。斛律光一骑疾驰而出，在飞奔的烈马上张弓搭箭，一射而中。少年将军旋即冲入敌阵万军之中，竟然将中箭落马的敌方丞相活捉了过来，把双方将士都看得目瞪口呆。高欢非常高兴，立即将斛律光升为都督。

而让高欢的儿子高澄难忘的，是他亲眼见到的一幕。那是斛律光陪同他狩猎时，看见湛蓝的天空中，一只大雕正在高处悠悠展翅翱翔。斛律光举起弓来，只一箭就射中了大雕，大雕在空中像车轮一样旋转着掉了下来。高澄令人拿过雕来观看，发现这一箭正中颈部，不禁连声夸赞。从此，斛律光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落雕都督。

终北齐高欢皇室一族，斛律光先后历七位主公，一直对高氏政权忠心不二。史载其“自结发从戎，未尝失律，深为邻敌所慑惮”——自少年从军作战以来，专长进攻，竟未尝过失利，且屡次以少胜多，所有对手都极度畏惧他，特别是老对手北周的将帅们，几乎都被他打出心理阴影了，只要听到是斛律光出战，就动辄闭城避战，甚至有闻风而逃者。他的战场神迹故事太多，不能在此一一赘述。在猛人辈出的南北朝时期，战神附体的斛律光，毫无争议地成了北齐第一名将。

因为他对北齐王朝的忠诚和巨大贡献，高氏皇族不断对他加官晋爵，先后拜其为大将军、太傅、右丞相、左丞相，直至袭父爵封‌咸阳王，一时显赫无双。

就是这么一位忠勇兼备、武艺绝伦的战神级名将，千余年后却踪迹全无，不知所终，给后世留下扑朔迷离的疑团：

一代名将斛律光的骸骨，今天隐藏流落在何方？

二

千年已逝。

我携妻子，与李、张教授夫妇自驾同游晋南。寻寻觅觅中，我们进入山西运城新绛县，来到一处游人罕至的古代建筑群——绛州衙署。

这座距今一千四百多年的隋代官署，当年是绛州太守办理公务和居住的府邸，包括一座园林，叫绛守居园池，园内茂林修竹，花木葱茏，鸣禽啭唱，池塘荷影，很难想象这江南美景一般的园林，竟然成为藏匿在黄土高原上的一方洞天秘境。

山西地面上有名的古代遗迹太多，这次我来不及对名声不太大的绛守居园池做事前攻略。所以，当我进门后，在园内竖立的导览图板上，发现园子一角上很不起眼的一处标记：斛律光墓。我显然是被惊到了！

看完空荡荡的古官署衙门，我们穿过亭台楼榭、莲池小桥，直到走出州衙后院出口的虎豹门，都没有发现斛律光墓。我有点着急了。这时看到一位保洁大姐，我问她墓地所在，大姐详尽告知要重返虎豹门，右转沿衙署后墙而行，走到园子的南墙一角，就可以发现墓地。

我们在人迹罕至的后院墙脚小径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前行，来到院子的一隅杂树荒草丛生之地，好不容易才发现草丛中不起眼的一块石质墓碑。因为无人凭吊，连通向墓碑的小径都消失了。

这里，竟然就是一代战神斛律光的埋骨之地。

青蝇吊客，满目凄凉。

我在太原见过北齐贵族徐显秀、娄睿墓的大型壁画群，两位墓主仅比斛律光早一到二年去世。从那些气势恢宏壮观的壁画来看，这两位与斛律光同朝为官的贵族，史载事迹虽然远不如战神斛律光显赫，但去世时却都是风光下葬，备极哀荣。这与斛律光的身后寂寞，形成了极大的对比反差。

看着这些堪称妙品的北齐壁画，我想起南北朝的一位大画家，以“曹衣出水”绘画风格闻名于世的曹仲达。擅长人物肖像的他，画过一卷《斛律明月像》。据说斛律光的长相非常另类，‌史称马面彪身，‌脸很长，‌身极壮。‌在美男如云的北朝，‌他的外貌并不出众，但战神斛律明月的非凡气质，一定会被这位大画家捕捉与表达出来，而且绝不会逊色于我见到的北齐壁画中人物。‌可惜曹仲达的所有作品皆失传了，只是因为画成之后仅百年左右的唐太宗时代，裴孝源所著一本前朝绘画真品目录，该画才得以留名。看来，老天爷是狠下了心，要让一代雄杰斛律光如长空雁过，了无痕迹，在人间消失。

在虫声唧唧中，我拍摄下了衰草丛里，那块斛律光墓碑的孤独身影，然后转身默默离开。

园中碰巧再次遇到那位指路的当地大姐，她主动告诉了我关于斛律光墓的一个传说。

斛律光在生前曾说过，绛州是一块风水宝地，身后想葬于此。他死后，部下按其遗愿将他葬在了这里。据说，当年斛律光的墓不知何故设为悬葬。棺木为大红色，由铁链悬吊，随葬有他生前的佩剑。此墓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被毁，宝剑等随葬品失盗。悬棺及宝剑流落何处，至今仍是个谜。这块墓碑，还是抗战时期重竖的。

一代名将斛律光究竟在生前遭遇了什么，导致其身后竟然潦草如此？

三

公元572年即武平三年，六月，北齐国都邺城，庄严肃穆的左丞相府门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正在府中的主人斛律光，接到皇宫特使来报：皇帝赐给咸阳王您一匹骏马，明日准备前往东山游观，您可乘这匹马一同前往。

于是，按照礼仪惯例，斛律光就动身入宫，向北齐皇帝高纬，也是他的女婿当面致谢。

这时的斛律光，已然位极人臣。他的家族中，男皆封侯拜将，女多皇后王妃，时称“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时莫比”。斛律光却常为此担忧，怕自己功高震主，惹来祸患，所以居家很严，生活节俭，不谋私利，杜绝贿赂，门无宾客，也尽量不干预朝政。他期待自己像已故的功臣父亲斛律金那样，一生谨慎，能在君主个个都比拼谁更暴虐无道的北齐高氏王朝得以善终。

但比起一生为人低调的父亲，斛律光的性格还是偏于刚正急躁，所以得罪了朝中的两个奸佞小人——盲人祖珽和皇帝乳母之子穆提婆。此二人深受昏庸荒淫的皇帝高纬宠幸。

祖珽品德卑劣，贪财好色，又有盗窃癖，参加宴会都时不时顺手牵羊，往怀里或发髻里藏点儿贵重的酒具，为朝野所不齿。斛律光很讨厌他，有一次远远看到他就骂：多事乞索小人，又要做什么坏事？

斛律光常在朝堂垂帘而坐。祖珽不知晓，一日骑马从门口走过。斛律光见后大怒，对别人说：此人好大胆子！后来祖珽在内省，高声大嗓地讲话，斛律光正好路过，听到后，又十分恼怒。

祖珽知自己为斛律光愤恨，便向他的随从奴仆行贿，还打探道：相王很恼怒我吧？仆人答：自从您主持朝中之事后，相王每夜抱膝长叹，盲人入朝，国家一定破灭！

另一小人穆提婆，请求娶斛律光的庶女为妻，遭斛律光拒绝。后主高纬将晋阳田地赏给穆提婆，斛律光的反对声震动朝堂，正气凛然：“晋阳的田地，神武帝（高欢）以来常种禾，饲马几千匹，以平寇难，如今赏赐给穆提婆，这不是破坏军务吗？”因此斛律光与皇上宠臣祖珽、穆提婆二人结下了怨仇。

但让皇帝高纬对斛律光起了疑忌的一件事，是北周派兵围攻宜阳，斛律光率五万步骑赶往援救，击败北周军，俘敌千余凯旋。

大军还没有抵达北齐首都邺城，后主高纬却敕令就地遣散兵众，各归其家。斛律光认为，兵士多有军功，还没有得到慰劳奖赏，如果不施恩泽就解散，将会失去军心，于是秘密上表请求派人宣旨嘉奖，但朝廷却迟迟不发使。军队继续行进到城郊，斛律光只好命令军队在城外驻营等待。后主听说斛律光军营已逼近都城的通报，很不高兴，急请斛律光入见，然后才慰劳奖赏兵众，令其放散。事后，佞臣祖珽反复向高纬进谗言，说斛律光军逼帝京，将行不轨，让皇帝提防这位有谋反之心的重臣。

北周名将韦孝宽，也一心想拔掉克星斛律氏，便编造了多首童谣，比如：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然后派间谍到北齐首都邺城，教街上小孩到处唱如谶语般的童谣，暗指斛律光有篡位之意。这条反间计，让昏庸的高纬终于下了决心。

此时在入宫谢恩路途上的斛律光，还没有多想。他被人引进了皇宫的凉风堂，这里是皇帝与臣僚的议事之所，斛律光已来过无数次。他稍感诧异的是，平日对自己恭敬有加的皇帝女婿，今天却没有现身迎接岳父。

忽然，斛律光感觉脑后有一股凌厉之风袭来，久经战阵的他本能地一偏头，颈部就受到重重一击。斛律光仍然屹立不倒，回头看见袭击他的人，是北齐王宫中第一御用杀手刘桃枝，朝中王侯将相死于其手者累累。

斛律光轻蔑地说：“你刘桃枝常干此事。我却不负国家。”

慑于斛律光的凛然正气，刘桃枝没有敢再亲自下手。他一招手，三个力士赶上前来，用弓弦死死勒紧并未反抗的斛律光脖颈。

史载，谋杀这位忠良之臣的皇宫现场“血流于地，铲之，迹终不灭”。

受祖珽与穆提婆挑拨、合谋杀死斛律光的后主高纬，又发诏书，将斛律光家族满门抄斩。祖珽命令一个叫邢祖信的郎中去查抄斛律光的家，这个卑鄙小人希望能搜出仇人谋反的大量兵器。

结果却令祖珽大失所望：从相王府中只找到十五张弓，宴射用的箭一百支，七把刀，朝廷所赐的两杆长矛。

祖珽几乎不敢相信，他哀求一般地对邢祖信苦苦劝道：“朝廷已经抄斩了他全族，郎中您怎么还能替他昭雪？”这个聪明的宵小之辈心里很清楚，斛律光有多么清白无辜，他祖珽在这世上的留名就有多么猥琐下流。

然而，不愿意伙同诬陷斛律光的邢祖信，却以颤抖的音调，失声喊出：“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

次年，后主高纬又以一杯毒酒逼死了堂兄、长相俊美的猛将兰陵王高长恭，再加上前年病逝的大将段韶，至此，撑起北齐王朝整个天空的三大将星，以一年一个的惊人速度悉数陨落，其中两位还是被皇帝自己干掉的。

四

报应不久就到来了。

得到斛律光的死讯，吃够了这位北齐大将军苦头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狂喜之余，竟下令大赦了全国的囚犯。

从斛律光死后三年开始，宇文邕每年都亲率大军进攻北齐。只打了三年，就将昔日原本占上风的老对手灭国了。宇文邕在敌国首都邺城环顾一番之后，感叹道：“若是斛律光还在世，我岂能进入邺城啊？”

而高纬，这个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北齐后主，传位给儿子之后的太上皇，也被北周武帝宇文邕一声令下，将老少全部赐死。那个参与害死斛律光的小人穆提婆，也同赴黄泉了。另一个小人祖珽倒是更聪明点，在北齐灭国之前自己先死掉了。

对北齐大将军斛律光死后的悼念，竟然来自他生前屡屡击败过的对手。北周灭北齐后，北周武帝宇文邕下令：追赠斛律光为上柱国、崇国公。

稍晚成书的南北朝《颜氏家训》写道：斛律明月齐朝折冲之臣，无罪被诛，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关中至今誉之。此人用兵，岂止万夫之望而已也哉！国之存亡，系其生死。

数十年后，唐贞观初年，唐太宗在朝堂之上，对着魏徵、杜如晦等近臣评点前朝忠良之士。提到的第一人，就是北齐大将斛律光。他赞扬说：斛律明月，齐朝良将，威震敌国。

然后，唐太宗对臣子们讲了一个前朝往事。北齐开国之初，北周国势较弱，老是担心北齐军西渡袭击，每到冬天都派人砸开双方边界汾河的冰层。等到斛律光被祖珽进谗言构陷杀害之后，北周才开始有吞并北齐之心。

公元782年，唐朝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仿祭孔子的文宣王庙，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设武庙享奠，从祀主神——武成王姜太公，其中就有北齐丞相、咸阳王斛律光。

宋朝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武庙行国家公祭，七十二位从祀姜太公的名将中，也包括斛律光。

终唐、宋两朝，斛律光在国家祭祀中的武将地位，其实与另一位山西人、名将关羽是平起平坐的。只是到了明清两朝，关公崇拜才如狂潮突起，越众而出，最后代替了姜太公，终成一代武圣。而北齐名将斛律光，却渐渐退出了后世人们的视野。

站在天下有名的山西解州关帝祖庙中，我为这座庙宇的宏大辉煌感到惊异，却也替同为战神级人物的斛律光感到惋惜。他身后的寂寞冷落，与关羽的声名显赫之间，实在是天壤之别。

以忠勇观之，这两位名将其实难分伯仲，他们一个神坛飞升，一个隐入尘埃的原因，除了三国关云长故事在小说、戏剧中的脍炙人口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各自尽忠效命的主公简直有云泥之别。关公的大哥是素有仁德之名的蜀主、汉室正统刘备，而斛律光效力的，却是北齐高氏皇族的一群变态狂君主。

这就是落在一个时代陷阱中的天纵英才的悲哀，因为你根本就无法选择。

我想起千余年前的汾水岸边，两军对阵的一个场景。

斛律光率北齐大军抵汾水东岸，邀请他最为看重的对手、北周大将韦孝宽出阵相见。朔风如刀，铁甲如冰，斛律光一骑出列，战马喷出团团白雾。他徐徐言道：宜阳一城，久劳争战。今我已舍弃，欲取汾北一地以为代偿，请您不要见怪。

韦孝宽笑言道：宜阳，是阁下之要冲；汾北，是我之所弃。我弃君取，谈不上是补偿。您辅佐幼主，位高权重，不抚慰百姓却一味穷兵黩武，我个人认为您实在不应该这么做啊。

这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一幕，让我窥见了那个时代军人在战场上的贵族遗风。

在我脑海中，时光继续回放到更早的岁月，定格在那个敕勒族勇士的少年时代。

夜晚，一轮明月，升起在敕勒川之上。马蹄声里，出现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士，他们驻马高坡。火光照亮的那位为首少年，马面彪身，英气逼人。背系长弓的他，仰面凝视着那一轮明月，仿佛要从中间看出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个敕勒少年的名字也叫明月。

随后，少年率众策马奔下草坡，在随从族人低沉雄浑的歌声中，开始了他一生波澜壮阔的战神传奇。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