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5日
王勃《滕王阁序》中,“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一句引用了两个文人雅集的典故,分别是梁孝王刘武的睢园雅迹与“曹操集团”的邺下之游。
梁孝王刘武是汉景帝的亲弟弟,受其母亲窦太后与景帝的偏爱,获封了大量钱财与土地。有钱后的梁王自然闲不住,效仿战国四公子招贤纳士,有枚乘、严忌、邹阳、司马相如等文人墨客。同时,他修建园林与文人谋士一起饮酒赋诗,享受美景。睢园就是这个时期营造的,又叫菟园或者梁园。后世的文人雅集,正是从“梁园宾客”这里开启的。
李白有一首《梁园吟》的长诗:“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枚马指的就是枚乘与司马相如,借赞赏梁王礼遇名士来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孟浩然有诗云“冠盖趋梁苑,江湘失楚材”,追忆的正是人才云集的梁园。
三国时期,曹操广揽名士以图霸业,在建安九年(204)攻占袁氏势力的老巢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后,以邺城为中心发展壮大起来,随后在邺城西北角修建了铜雀园,也叫西园。园内引彰水流经铜雀台,还修建了金虎台与冰井台,是供“曹魏集团”文人谋士游宴赋诗的园林建筑。
曹丕、曹植就常携“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文人在西园里吟诗作赋,品评文学。曹植有一首《公宴》描绘了当时的游园情景: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诗中描写文人们夜游西园,在“明月”“列宿”“秋兰”“朱华”“潜鱼”“好鸟”这些明快活泼的自然景致的映衬下,身心也逍遥畅快起来,纵情游玩,希望能永远留在此刻。
这种欢快的聚会雅集,很容易让人想到我们所熟悉的兰亭雅集,正是在文人们的饮酒赋诗中,诞生了书文俱佳,脍炙人口的《兰亭序》。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可以看出,文人墨客常畅游于山水园林之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寄情山水的文化理念一直在古代文人社会中居于主流。
在《世说新语·品藻》中,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晋明帝问谢鲲:“您自己认为和庾亮相比,谁强些?”谢鲲回答说:“用礼制整饬朝廷,使百官有个榜样,这方面,臣不如庾亮;至于寄情于山水的志趣,自以为超过他。”
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谢字指的就是西晋时期的谢氏家族,谢鲲的侄子为“东山高卧”的谢安,谢安的侄子为淝水之战总指挥谢玄。
文中的一丘一壑就指代寄情山水、逍遥山林的意思。从文中的对话,很能窥见古人的世界观。谢鲲将入仕做官与寄情山水这两种才能相提并论,认为同等重要,这在现代人看来,多少有点奇怪。即便古代没有做企业、做科研,那么走仕途应当跟写诗文、传道授业、写史书等量齐观才对嘛,寄情山水怎么能作为一个职业方向或者人生方向呢?但在古人看来,这个答案似乎不仅是必需,而且是最优先级。
在古代诸子百家的学说中,师法自然是一个共同且重要的核心理念。先贤们通过朴素地观察自然规律,如日升月落、四时交替、山高水低等现象,得出怎么管理国家,怎么做人的道理。
如《尚书》:“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命不于常,惟德是辅。”《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论语》中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知者乐山,仁者乐水”。《中庸》:“君子之道,察乎天地。”《道德经》中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等。
所以,天地万物怎么样,人就该怎么样。自然规律被赋予道德意义,逐渐成为“天道”。如果做个简单的类比,“天道”就等同于西方的上帝,是世间真理,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存在。
古人相信顺应“天道”,自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政治问题也就转化为了道德问题。春秋时代鲁国大夫臧文仲说过一句名言:“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说的就是圣明的君王,像大禹、商汤王会把灾害的发生归罪于自己,改过自新后,国家就会重新兴盛起来;而像夏桀王、商纣王这样的暴君刚好相反,把灾难归罪于别人,所以转眼就灭亡了。
帝王的道德等同于“天”的道德观念由来已久。在周人推翻商朝统治后,就创造性地提出“以德配天”的观念来宣告统治权力的合法性。因为商人崇拜鬼神,热衷祭祀,形成了“天命在商”的观念。既然天命在商,为何会被弱小的周人推翻呢?“以德配天”旨在说明商人德不配位,所以周人顺应了“天”的意志取代了商。自此以后,人间最高统治者的道德便跟“天”建立起了联系。
随着时间流逝,意义不断叠加,天道、山水自然等概念就演变成一个个集合名词,从而呈现出“意无穷”的特征。你会觉得天道中有山水,山水中有天道。就比如,儒家的“天道”与道家的“天道”有何异同?在儒家内部,孔孟时期与朱熹思想的“天道”又有何异同?古人并没有厘清这些概念的区别,反而很有实用主义精神,常混用在一起。这也是古代学术论证的一大特点,用一个玄妙的概念去解释另一个玄妙的概念。这样的语言表达会使人的精神体验变丰富,但理论逻辑就很难扎实起来。
所以,文人们寄情山水间不仅是抒发情感,更是在追求天道、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类似于宗教中的神秘体验。对文人来说,完美道德化身的圣人才是他们的终极追求,圣人就象征着天道。
寄情山水多以诗文、水墨画、园林等艺术为手段,通常呈现出郭熙所说的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流动状态,在这种相互关系中,将个体情感与山水融为一体,追求天人合一的状态。
王维有一首《钟南山》,就能够从中看出这种流动状态: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清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
读此诗如同身游在钟南山中。从低处遥望高耸的山峰、连绵的山势。登临山中,就可环顾周身缭绕的白云与烟雾。到了山巅处,便可俯望千岩万壑的形态。下了山,隔着溪水询问住处。
能够看出,“可游”在这些相互关系中最为关键。一步一景,在流动的过程中感受空间景色的变化。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空间转折所带来的视觉惊喜,正是游山玩水的乐趣。好奇心会驱使人们持续地攀登,在不断变换的视角中感知丰富的精神。园林空间中的遮挡关系便深谙此道。
诗可游,画可游,园林亦可游。如何“游”便成了山水艺术的一个核心,布局营造一个层层递进的“游”动空间,使文人在“游”的状态中解放精神,感受天地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