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5日
一
三路里镇,属盐湖区所辖,一个在我的印象里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从我居住生活的城区驾车去那里,车程35公里,四十来分钟就能到达。
我对于三路里的印象,停留在六七岁时,父亲开着村里乡亲的小客车载着我去那里买过一个蒜瓯。蒜瓯是用大理石做的,类似中药店里的臼杵,蒜瓯分“臼窝”和“蒜锤”两部分,“臼窝”像僧人用的钵,“蒜锤”则似手榴弹。蒜瓯有大有小,型号不同,用处不外乎捣蒜泥、捣花椒面、捣豆面,当时讲究人家的灶房里,大都备着这个。三十几年前,父亲刚届而立,爷爷给几兄弟分了家,各自立起门户。父亲不知从哪里听到三路里石料厂有钱赚,便想去看看,年轻人总是有几股子要把生活过好的心思。
父亲意气风发地驾驶着仅坐了一名乘客的小客车,沿着蜿蜒颠簸的土路、砂路、石子路,一路向北行驶。小客车四个轮子在路上跑,坐在车里的小小年纪的我还不懂得欣赏窗外的风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背影,感觉能指挥汽车的父亲无比高大、无比伟大。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给坐在后排的我讲故事。父亲讲:“一会儿就到三路里了,那里有山,山上有石头,有石头盖的房子,房子上有树,有草,树和草长在房子上,就有猴子去树上摘月亮……”父亲以前只讲“三个小和尚”,这一次却给我描画了一幅童话般的石头王国。
车停了下来,父亲说到了。我从车窗看出去,没有山,没有石头房子,没有树,也没有草,压根儿没有童话!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停车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四周都是砂粒,从地到天都是灰突突的,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人。父亲叮嘱我坐在车上等。没过多久,父亲回来,手里抱着个石头疙瘩。
这个石头疙瘩就是我开头讲的蒜瓯。
如今,这个蒜瓯还搁在我老家的储藏间里。过年时,待在老家,偶尔张罗客饭,我提醒母亲用它捣备用的蒜泥,母亲说“老沉的,别搬了”,说完递给我一个压蒜器,意思让我用它去做蒜泥。
父亲当初买的是最大号的蒜瓯。
随着时代的发展,轻便的生活工具代替了一些沉重的传统工艺,这是一种进步,但讲真话,同样的蒜,用压蒜器压的和用蒜瓯捣的,味道总有些不同。
父亲有一天突然搬出了那个蒜瓯,用清水洗净,放在当院里晾干。父亲用它捣了许多的花椒面,用小瓶子分装好,让我拿了一瓶。父亲说:“用蒜瓯捣的,香!”
每每看到这个蒜瓯,我都会想起那辆小客车,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父亲,想起那个叫三路里的小镇。
二
最近的三路里之行缘于文联庆祝建党100周年组织文学艺术界人士下乡采风。
初夏的天,不热,大家的情绪很高。四十五座的大巴车,开至镇上,再往里走,路径盘纡,道路开始陡起来。同车随行的镇干部不住地提醒司机“开慢点,开稳点”。终于,在一个不甚宽展的拐弯道口,我们只能弃车而上,步行进发。
艺术家们平日都是坐惯了的,不多时,有些人就气喘吁吁了。等瞻仰过两个革命遗址,大家的兴致开始高涨:拍照的冲上了山梁,画家们在速写本上飞快勾勒,三路里走出的作家更是感慨万千。“再往里走,还有更有特色的”,村干部和镇干部热情地为大家当向导。提着三十几斤重音箱的副镇长走在前头,拿麦克风讲解的是将近八十岁高龄的前任村干部雷长年。
我久居城市,早已习惯了城市的繁华和舒适,突然间触目斑驳的土墙、古旧的灰瓦、破败的木窗以及摇摇欲坠的老屋和挂满蛛网的窑洞,我还是震惊了,随即沉默了。在一个窑洞里,我看到盖了一层厚厚尘土的坑上放着几捆打满了补丁的解放鞋,鞋底都磨开了花,一旁随意撂着几本被尘土覆盖的那个时期的课本,有《语文》《算术》《工业基础知识》。《语文》封皮上是光芒四射的天安门,还有当时的标语口号。据说这家的主人是老师,有文化,家里也有生意,所以还保留了几册账本。墙上张贴着写有“无论你们将来做什么工作,祖国的语言文字都必须掌握好,这是为人民服务最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本领,因此,一定要学好语文,祝愿你们努力成长为有理想、有道德、有纪律、有文化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毛笔字帖,衬纸几欲脱落。有人尝试固定住它,试了几个法子,终未成功。我用手机赶紧拍了一张。进到窑洞更深处,需撩开蛛网,侧身而行。有人打开了手机电筒,隐约照见一个不足一米仅容一人进出的地道口。镇上干部讲,这是一个转移地道。窑洞是土砌的,再下几场雨,窑檐许就没了。曾经走破了草鞋的路上满是荒草,给英雄们照过明的缺腿马灯如果不小心摔到地上,历史便会失去一些光亮。
庆幸那段历史,没有消失在时间的烧造里,没有失迹于历史的风轮中,还有迹可循,能够召唤我们而来。我听懂了它的召唤,我与它对话。
山越走越高,腿越走越沉,世世代代生活和奋斗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是在脚下的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历史,走进了岁月。有位写诗的姐姐急着赶上大家,结果鞋子闹了意见,鞋底和鞋帮分了家,她穿着灰蓝格袜子的秀脚在空落落的鞋底子上无措无助。这就是生活,总出其不意地留下点什么。就如历史,也并不总是教训,也有美好、有温暖,有激情和渴望。
路边盛开着许多无名的小花,树很多,树叶子上停靠过炊火的烟,留下了改革开放春风的印迹。现在镇上的年轻人大部分去了城里,留在山乡里的多是老人。镇上因为我们一行几十号人的队伍,一时显得热闹起来。
顺着小花相伴、野草傍地的路,采风队伍一行跌跌撞撞地走到镇域之内海拔最高的沟东村的后山至高处,那里的窑洞曾住过革命伟人的亲属。如今,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传递过革命火种的院落里,蔷薇花正在盛开,葡萄蔓挂满枝丫,馨香扑鼻,生机盎然。蔷薇花架下,有人忙着拍照,我向上看时,看到几只喜鹊的身影一闪而过。
下了山,在最高的沟塬上,午饭被安顿在那里。听说是村委会主任家。院很大,水泥地,砖砌窑洞,其中一间放着些为新人置办的物件。家常烩菜浇面条,我吃了一碗,一位画家吃了三碗。女主人正准备着为儿子办喜事,一脸幸福满足的笑。女主人曾是一名教师,现已退休,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采风那天,我们瞻仰过了革命遗址,见到了千年古槐,还见识了万亩槐林,可谓不虚此行。在三官庙,只见戏台不见庙,正在纳闷,不知何处来了一个八十八岁老伯,张开豁牙的嘴,说“这儿原来有个庙,供着三位神仙,庙被人毁了,这个戏台还在……”这不是《百家讲坛》,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刻画渲染,可,正是这份最朴素的情怀,让我感到了历史的珍贵。按照路线计划我们参观半个小时就要离开,临走前,老伯还试图拉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去,他讲:“那里还有个庙……”
黄昏时分,夕阳之下,老伯的背影渐渐走远,一切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深远。历史带着某种启示向天地间延伸开去,我看到了一条平坦的路——善待历史,敬畏历史,使命感、责任感在我胸间激荡而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座城市养一城人,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过着生活,沧海桑田,殊途同归。人类的命运和进步是一条依靠爱与信念共生的路,这条路在你我心间无限生长。就让我们用朴素的胸怀接纳它们,用无限的深情祝福它们,用多彩的画笔描绘它们,用文明的汁液浇灌它们,让它们长出根,长成诗,长为希望,更长出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