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寒花

■李文晓

2024年10月10日

秋分节气平分了秋天,却把寒凉偏分在了寒露。绿叶红花都被寒气抹去,唯有黄灿灿的菊花独放。唐朝诗人元稹写下:“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到了秋天,文人们满是黯然与孤寂,也只有赏菊吟诵,聊表寄寓之情。如果菊花被称为独放的寒冷之花,我觉得还有一种花是最醒目的,那便是寒露节气家乡广阔田野上,一片又一片,一块又一块,细绒绒、白灿灿、挤挨挨,盛开在秋田中的棉花。我坚定地认为,它应该就是一种带给人温暖和温馨的花朵,是盛开在我心头总也不会凋谢的花!

寒露时节,大雁在天空列队南飞,启程寻找属于它们的温暖。树木、庄稼的颜色愈加凝重,那些早衰的秋叶开始飘落,植物上露珠闪着明亮而冷清的光。不经意间,天气由凉变冷,家家户户敞开的窗户关上了,人们收拾了凉席、夏凉被,换上了薄棉被。

妻这两天忙着拆洗被子,趁着连阴雨刚刚停歇难得的大晴天,在小院二楼地面铺开战场,将棉絮掏出来,摊在阳台上晒,被面、被里在洗衣机里洗。这寒露下的秋阳,明亮而温暖,不刺目、不晃眼,照在身上很舒服。洗衣机在“哗啦哗啦”响,棉絮在阳光下吸收着热量,慢慢膨松起来。棉絮虽然陈旧,颜色显得发灰,但仔细看,那细细的纤维仍泛着淡淡的光泽,在我的眼前放大、变幻、回环、旋转,我被跌进了时光隧道,穿越曾经的过去……

童年记忆的秋天,远处的中条山锥子峰是青色的,群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天上白云朵朵,洁白无尘。正上小学放秋假的我们,腰间扎着宽大的包袱,跟着大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棉田里摘棉花。累了便一个个滚在地上,头枕着棉花包袱朝天上看,望见那云朵在移动,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从云朵之间的缝隙再朝上看,是更高更远的天空,天越看越高。幻想着那些云朵都是棉絮该多好,我们也就不用摘棉花了,直接用来做棉被,省去多少摘棉花的辛苦。躺得久了,便觉得浑身有些冷,妇女队长恰在这时大声叫喊催促我们干活,小伙伴们纷纷爬起来,赶紧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垅棉花行,笨手笨脚地又开始摘了。

由棉花到棉花被,还有身上穿的粗糙布衣,是外婆、母亲、大姐、二姐她们多少个日夜在油灯下辛劳换来的。那时家里仅有的自留地主要用来种粮食。做衣被的棉花是集体分的。拾棉花是我印象最深的记忆。那时的寒露不知怎么会那么冷,生产队拔了棉花苗回茬种麦子,那些掉在地上已经开了的雪白棉花,还有长在棉苗上半开的棉花疙瘩,都是农村女人急需变成棉线而织成布或装进被子里的棉絮。

农谚有“寒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也许时令急迫,农人赶着要种回茬小麦,也许是大集体农活粗放,反正地里遗漏的棉花很多。姐姐带着我和村里的女人们去拣拾棉花,风不大却很冷,特别是有雨的时候。有话说“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说明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们还没有换季的衣服,穿的仍是夏天的单衣,脚上没有袜子,冷是肯定的,何况要起早。那些拾回来的棉花,被去籽成絮,纺线织布,以抵御冬天的寒冷。

到了我结婚的时候,家里的条件仍然很困难,大姐为我做的几床棉被、棉褥都很薄,棉花也是勉强凑的。还有那些被单、床单、包袱、鞋袜等一应东西,需要更多的棉花。我的兄弟姊妹多,对大姐而言,哪个弟妹用的都要尽可能体面。长吁短叹之余,也只有四处求借,待来年队里分了棉花再还人家。对棉花的急需,一时淹没了缺粮的紧迫。拣拾棉花当然就成了急缺中唯一的增添。

“寒露寒露,遍地冷露。”寒露时地面的露水开始变得更冷,就快要凝结成霜了。到了晚上,月光把银辉洒在刚刚收过的棉花地,三三两两影影绰绰的拾棉人,提着荆条筐,挎着竹篮子,迎着冷风,顺着棉垅,寻寻觅觅。点点露珠挂在齐腰深的棉花叶尖,还有拾棉人的头发上,像开在夜色里晶莹的冰花。满天的星星,在清冷的夜空中闪烁,人们都不说话,只听见身体与棉花苗摩擦发出的哗啦哗啦声音。

拣回的棉花朵带着泥土、干叶碎渣,还有半开或没有开的棉花瓣、棉花疙瘩,全家人围在煤油灯下细心地整理,分拣择净,没开的放在筐里,太阳晒了再取出棉花来。我们都去睡了,母亲说她再干一会,掰棉花瓣的手指都裂开了口。沉沉的夜里,豆大的光点在昏暗而阴冷的窑洞里摇曳,照在母亲疲惫不堪的脸上,黑暗几乎要压倒母亲单薄的身影,只有灯芯火花猛然一跳,才看清她已经困乏地低头睡着了。

千辛万苦终于把棉花变成了棉线。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吃饭间隙,大姐赶紧上织布机织几下。夜晚有大片时间,她在瓦数不大、轻易也不打开的电灯下织布。因为电灯虽然明亮却费钱。寒冷即将到来,那“呱哒”的织布声越发显得急促,从深夜一直响到东崖头挂出彩霞……

寒露节气与棉花有关的记忆,铺展出一幅寒冷时节寒花朵朵的清冷画面,而今想来,都呈现出暖暖的爱意与美好。那一地盛开的棉花,成为我心中永远也开不败、采不完、用不尽的亲情之花。那再寒冷也会开的朵朵花儿,开在田野,开在家乡,开在我绵绵不绝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