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0日
四十多年前的一份进修表,历经岁月的侵蚀,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已有虫蚀样残缺,我却珍藏在箱底,每次搬家都像藏匿宝贝一样再次收纳。
1981年元旦后,我去县卫生局探听进修的事,柴副局长一见面就兴奋地对我说,“进修的事办妥了”。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接过进修表,我发自肺腑地对柴副局长说了声“谢谢”。
一年前,有位少儿胳膊肿得像耙疙瘩,检查确诊肱骨外髁骨折,几经周折都复位失败,无可奈何告诉其家长,“转院治疗吧”。其家长找来一位“神医”,手放在手腕处揉捏一顿,喜咪咪地说:“筋一理顺,骨折就复位了。”大家感到一阵神奇,X光片一出,伤情依然。“神医”再次理筋复位,神秘地说:“这下别再拍片了,X光一照骨折块就错位了。”半年后,患儿胳膊落下了残疾。我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愧疚,便把想要进修的想法告诉了柴副局长。
妻子说:“明天就是腊八节,春节后再去吧!”可我觉得等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年都长。听说公社的种子站要去永济卿头拉棉种,卡车要经过运城解州,便连夜收拾行李,被褥、衣服、生活用品等,用床单裹了一大包。半夜起程。我怀揣进修表坐在卡车车厢,寒冬腊月风特别尖,嗖嗖地直往骨子里钻,牙齿已不听使唤一直打颤磕碰,又不好意思让司机停车。无奈便解开行囊,一头钻进被子里。五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卡车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解州到了,你下车吧。”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望了望东方橘红色的太阳,伸了伸僵硬的双腿,背起行李,像一位找活干的民工,一步一挪向解州骨科医院走去。走进院办,我掏出进修表,郑重地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领着我来到一座古式建筑前,打开房门,只见一溜简易的床铺连在一起,十几个进修生都挤住在这里,和读初中时同学们睡地铺差不多。
住在庙宇,心里有些“怯火”,一个人待在宿舍不寒而栗。我把想法告诉了旁边的室友,他笑着说:“这是关老爷的‘君子亭’,能住在这里也是运气呀。”我暗自思忖,自己一定要一身正气为人,一尘不染行医。
工作人员又领我到骨科办公室,将进修表交给了中等身材、面善憨厚的张大夫。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进修生陆续回家,我犹豫不决,虽然交通不便成为一大障碍,但我更舍不得屁股还没焐热的板凳,舍不得环境造人的良机。
除夕夜,“君子亭”的宿舍里一片寂静,我初来乍到,孤独无助,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一点睡意。“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觉就像是一把火焰,越燃越烈。我思念慈母,儿子不在家,年迈人肯定会泪流脸颊;我思念妻子,家庭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辛酸时会唠叨几声;我思念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知道春节能否穿上新衣服。悲伤的情景在眼前晃悠,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像雨滴一样嘀嗒着。
中西医结合治疗骨折是这家医院的特色,这里的医生手法巧妙、复位准确,只有少数病人才采用手术治疗,一些高难度手术在这里感觉也十分平常。我擦干了眼泪告诫自己,你的选择没有错,这座医院就是你梦寐以求的进修地,决不能让进修表白填。
张大夫曾在天津的大医院进修,接受过正规训练,主攻方向是手法复位。他毫无保留地指导我复位的要领。他讲的每一句话,我都悄悄记在笔记本上,夜里躺在床上像放电影一样,对白天的病例再细捋一遍。
春节期间,人们出行频繁,交通事故随之增加,初二那天就送来了十几个骨折病人。正好轮张大夫值班,别人都回去过节了,机会便全都留给了我,加之已有一定的基础,我很快掌握了要领,越来越得心应手。春节对别人来说是假期,于我便是机遇。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举措,一个细节,往往会改变一生。
“五一”劳动节后,我结束了手法整复组的进修。进修表又移交给了“大李师傅”。骨科有两个李大夫,俗称“大李”和“小李”。大李是解州骨科的权威人士,任骨科主任,声名显赫,有“骨科一把刀”的盛誉。
我去后是他同期的第四个徒弟,手术时想递个器械都轮不到,时间一久便有些沮丧。我是进修生,时间有限,不同于他们自费生,没有时间限制。我只能用拼搏的精神创造机会,用一颗赤诚求学的心感化师傅。李大夫忙于手术,常常顾不上写病历,不用吩咐,我便主动承担,力求书写工整、精准记录。
我终于从一名观摩者成长为李大夫的第一助手。李师傅让我们阅读他进修时的教科书《骨科手术学》,书本里的图谱里有神经、血管走行和肌肉层次等。这些宝贵资料,回去后没有咋办?我特意买了一种薄纸本子,蒙在书本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勾画出手术图谱,红色的血管、黄色的神经、蓝色的肌肉、虚线的切口,清晰易懂,一目了然。这些本子至今我都珍藏着。
又到了冬季,一位儿童肘部骨折,和两年前耽误的小儿骨折一模一样,大李大夫说:“肱骨外髁翻转骨折必须手术。”我推患儿进手术室,按照常规洗手、消毒、铺单……我坐在第一助手位置,手术刀放在醒目的地方,等待师傅主刀开台。只见师傅穿好手术衣,神采奕奕地走过来,用膝盖轻轻顶了我一下说:“今天你主刀吧!”平生第一次主刀,心里又开心又紧张。这是我多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细心,一定得精准,决不辜负老师的教授与信任。整台手术进行得极为顺畅,大李大夫瞅着我额头的汗珠,会心地笑了。
1982年的春节临近,我一年的进修生涯即将结束,大李大夫在进修表的科室一栏写下了良好的评语:“熟练掌握骨折手法复位,能开展四肢内固定手术……”院办公室也给予我较高的评语。
我像一块锈铁,在解州骨科医院的熔炉,终于被淬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