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7日
北房东间保留了原来的阁楼(资料图片)
麻村全景(资料图片)
风风火火的女支部书记
中共麻村地下党支部成立时,家族中人称三奶奶的孙桂枝,出任支部书记。
柴江斌说,奶奶孙桂枝上过小学,有些文化,性格泼辣,做事风风火火,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当的女人,工作能力不输爷爷。
孙桂枝对周围人很有影响力,她发展党员的数量,佐证了这一点。据统计,麻村党支部经孙桂枝介绍入党的,就有7人之多,包括柴氏家族中的申桂香、冯玉秀、朱竹青、柴生治、柴生洛、柴生泠,以及她的外甥女李玉荣。
白色恐怖下,发展党员须极端严肃、慎之又慎。孙桂枝先后将自己的妯娌申桂香、朱竹青与冯玉秀发展入党,可以看出她的知人识人能力。
“石桥奶奶”朱竹青,娘家有四个哥哥,三个哥哥均被日本人杀害,其中一个还是村里的农会主席。国仇家恨,加上孙桂枝的引导鼓励,让朱竹青挪着一双小脚,在1945年和丈夫柴生洛先后加入党组织。
四奶奶冯玉秀,是从河南济源逃荒来到麻村的。四奶奶前夫姓贺,在济源是共产党区委书记,不幸被敌人杀害。前夫牺牲后,河南发生蝗灾,冯玉秀拖着妹妹、弟弟、小叔子和婆婆,一路逃荒来到山西,先在申家营落脚,后经人牵线,和四爷爷柴生淅重新组织了家庭。经孙桂枝介绍,冯玉秀1944年加入党组织。
孙桂枝胆大心细,她冒险探监参与营救柴生治出狱,还化装护送县委书记郭久长去河南。
当时麻村有三名汉奸,一为日伪合作社东乡社长,一为日伪政府劳动科科长,另一个给日伪警察所贩料子,他们甘心充当日伪帮凶,被麻村百姓骂作“三害虫”。1943年8月,因受进步人士委托转交买枪书信一事,三个汉奸向日伪告发,到麻村逮捕了转信人、闾长柴生治,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开会示众,当夜严刑审讯,追问共产党线索。柴生治申辩:“我是闾长,就替老掌柜转了一封信,不知内情,这犯了什么罪?”敌人把他打得死去活来,问不出结果,便关进暗牢,准备枪决。柴生治岳父翟朗斋在伪警察所当文书,上下活动,极力营救。入狱第五天,孙桂枝与柴生治妻子翟月串相随,买通狱头冒险探监。趁四下无人注意,孙桂枝低声问柴生治:“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柴答:“问谁是共产党员。”“那你都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孙桂枝告诉柴生治:“你哥让我告诉你,千万不能说啥。你放心,党正在设法营救你。”这次探监,为之后成功营救奠定了基础。
1946年上半年,条南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形势险象环生,为安全起见,组织安排中共永(济)芮(城)虞(乡)解(县)联合县委书记郭久长赴河南暂避。麻村党支部接到曾家营党支部要求配合护送郭久长过境的书信后,迅速商定了扮作二战区军人押送犯人、确保护送过境万无一失的方案,之后让地下党员柴生治找到在虞乡国民党县党部的麻村本家柴本仁,谎称妹夫被抓常备兵开小差回村,想到省外躲一阵,开了路条;让党员曹宏全利用工作关系,设法从爱乡团借出来一套军装、一支枪。在柴生治口述、屯里联合校区校长杨士杰整理的回忆材料中,对孙桂枝、柴生治到曾家营接头、护送的描写十分生动,孙桂枝的沉着机警、处事干练也可见一斑:
“……拂晓时到了村口。曾家营党支部位于该村东南角。孙先拾一个小块砖扔进院内,稍待又拾一瓦块投进院内。一会儿一年轻妇女将门开启,背身问道:那不是你三姨?孙回:那不是二姐?联系上后,招手让他们进家,关上门,让柴小房坐,孙去接洽,彼此用点饭,孙讲:同意按原计划办。之后,郭久长扮作犯人,头包脏毛巾,半披破棉袄,颈肩法绳,两手背绑。柴生治扛枪扮作士兵押送。孙手挎竹篮,内盛四个馍、两把挂面随后尾跟。护送至麻村村北老洋井那里,郭久长躲进庵内。孙桂枝告诉柴生治: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卸妆归还,剩下的不用你管了……郭安然地渡河赴豫。”
1947年,胡宗南部对延安大举扫荡,为减轻延安压力,中央要求解放军在晋南地区尽可能攻打县城。4月22日傍晚,解放虞乡的解放军队伍进驻麻村。在县委安排下,孙桂枝和党员们发动群众支前备早饭,选柴生泠作攻打北门向导,柴生淅为攻打东门向导,柴生治为攻打西门向导——留南门不打,是为了给敌人留下逃路,以便“放羊归山”。拂晓时分,我军兵临城下,三声炮响之后敌人闻风逃窜,虞乡顺利解放。
虞乡解放后,麻村支部领导农民成立农会,进行土地改革,斗争11户地主富农,把土地房屋分配给贫下中农。如今大门院墙上的“农会”等字,就是土改时留下的印记。
残酷环境让孙桂枝积累了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独子柴兴华参加革命后在万泉县县长冯培文手下当警卫员,一直没机会回家,非常想念家人。1947年中秋节前夕,柴兴华背着小马枪,徒步近百里,天擦黑进了家门。当时运城并未全境解放,孙桂枝见儿子突然进门,大吃一惊,急得一拍大腿:“憨娃呀,你咋一个人回来啦?”柴兴华见到家人光顾了高兴,回答说:“我骗检查站,说大部队在后面,没人敢拦我。”孙桂枝反问:“你的大部队到底在哪?明天你返回,敌人不抓你抓谁?”她赶紧给柴兴华换衣服烙饼子,又到村公所开了路条,帮儿子把枪藏好,连夜打发他回万泉去了。
解放后孙桂枝曾任虞乡县王村乡妇联主任。作者在柴家老院看到孙桂枝老年照片,一头花白短发,笑容温润平和。
孙桂枝,这个被称为“屋里人”、原来只知围着锅台转的村妇,在民族危亡时刻,她的目光远了,眼中的世界大了,毅然投入拯救民族危亡的战斗,在残酷的斗争环境中迅速成长,成为乡村新女性的代表,成为烛照后来者前行的亮光。
五奶奶申桂香:一双小脚走出的革命路
在外孙女蔡晓霞眼里,申桂香,这位挪着小脚干革命的外祖母,是一位异常坚强的女性。
1941年寒冬的一天,由于叛徒告密,原计划在柴生滋家举行的抗日积极分子秘密活动,不得不临时紧急取消。日本鬼子杀气腾腾从虞乡县城向麻村扑来。时间紧急,已经来不及通知参会者。孙桂枝和申桂香将提前准备好的烙饼,一人一份塞给赶来的参会者,让大伙赶紧撤离。当最后几名参会者离开柴家时,鬼子也进了村。柴生滋弟弟、申桂香丈夫柴生瀛,协助二哥柴生滋越墙逃走,又将耳聋的大哥藏进柴房的柴草垛中。刚做好这一切,鬼子冲进了院子,逼问柴生滋等人下落,柴生瀛答说“不知道”,被敌人用枪托砸倒在地。柴家老太太上前劝阻,被鬼子蛮横地用刺刀拨开,黑棉裤“刺啦”一声被划破寸许长的口子,一缕白色棉絮挑在刺刀刀尖上。鬼子不甘心,将柴生瀛拖到村公所,连夜逼问,严刑拷打。柴生瀛咬紧牙关,不吐一字。柴生瀛平素在村中人缘极好,听说他被抓,村民们不顾安危纷纷赶到村公所,替他求情担保。敌人见从柴生瀛嘴里实在问不出东西,又有村民一致为他求情,最终放人。高大魁梧的柴生瀛,被打得皮开肉绽,全身多处骨折,抬回时已奄奄一息。申桂香怀里抱着小女儿凤鸣,手里牵着大女儿凤凰,想见丈夫最后一面。柴老太太担心儿媳受刺激,让人强行把她拖走。31岁的柴生瀛含恨离世,留下27岁的妻子和两个幼女。
柴生瀛离世时,凤凰不足五岁,凤鸣不足三岁。按照乡俗,父亲去世头三年,小姐妹穿白鞋为父守孝。年关将至,逃难的外乡人从麻村滩地路过,瞅见姐妹俩脚上的麻布白鞋,指点着议论:“这俩女娃过年穿白鞋,是没爹的娃。”姐妹俩不懂伤悲,一边打闹一边说:“你是没爹的娃”“你是没爹的娃。”走在后面的申桂香,泪雨滂沱。
丈夫走后,申桂香没有再嫁,她独自一人将姐妹俩拉扯成人,挪着一双小脚送情报干革命。解放后,申桂香在麻村担任妇女主任、政治队长等职,连任24年村干部。直至去世,炕头一直放着她最爱看的那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受母亲影响,长女柴凤凰早在中学读书时和班主任一起加入党组织。申桂香很开明,不希望女儿因照顾她而招赘。凤凰和本村一蔡姓小伙情投意合,后来二人就成了家。凤凰担任麻村党支部书记多年。
外孙女蔡晓霞说,外祖母申桂香说话和声细语,从不高声大嗓,却和妯娌孙桂枝大吵过一次。
那次,听说日本人要进村扫荡,人们赶紧钻进事先挖好的地道。地道由地窨子改造而成,里面又黑又潮,空气憋闷,柴凤鸣害怕直哭。申桂香一边低声哄,一边捂住女儿嘴巴,孩子哭声仍断断续续。孙桂枝急了,担心孩子哭声把敌人引来,对申桂香说:“不能因为她一个,让大家都暴露了,她要再哭,就捂死她。”申桂香把凤鸣更紧地搂在怀里,小女孩也像突然明白了危险,止住了哭声。
敌人撤走后,钻出地道,申桂香冲着孙桂枝大吵了一架。她能理解孙桂枝是为了保全大伙,可那些如刀子样剜心的话,还是让她太伤心了:为掩护同志们撤退,孩子爹命都没了,留下孤儿寡母,你还说这话——这是妯娌俩唯一的红脸。
柴家老院,现有北房三间、东厢房三间、南房两间。东房木质窗扇,老款样式,极其别致。北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翻修过,阁楼很完整,翻修后原样装了上去。柴江斌说,1948年父母结婚时亲戚合影,就是在这老院照的,从照片上看,这原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后来分家,院子甬道西侧的西厢房和南房都被拆掉了。他指着西侧南房遗址告诉作者:“听说这里原来是灶房,通地道,解放后没用,就填掉了。”
党员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家人们
在那条百米长的小巷里,柴江斌站在自家院门前给我们介绍:对门这家,是“石桥奶奶”朱竹青家;往东不远,是大爷爷柴生湘家。一条小巷,3家是党员,联络起来比较方便。
柴氏家族中,有夫妻二人同时加入党组织出生入死闹革命;另有党员爷爷奶奶的家人们,他(她)们没有加入党组织,也为革命付出了牺牲,甚至生命。比如前文提到的五奶奶申桂香的丈夫柴生瀛,为掩护同志们疏散,被敌人毒打致死。
与柴生瀛情况类似,柴生治的妻子翟月串,也没能等来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柴生治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永济的抗日文献中。因为家贫,他只读了三年书被迫辍学,14岁开始给地主家扛长工,27岁开始靠近党组织,抗战初期参加过虞乡自卫队,还和六个抗日积极分子结拜为七兄弟为民除害。
1943年,柴生治因转交一封书信,被三个汉奸陷害投入县大牢,麻村党支部书记孙桂枝和柴生治妻子冒险探监带回情报后,党组织花钱买通日伪警察所卫姓所长情妇吹“枕边风”,柴生治父亲卖光家产上下疏通,请他转信的民主人士也通过当时有名的大土匪雷哼哼施加压力。多方努力下,1944年元旦,柴生治终于获释出狱。可三个汉奸不甘心,意欲报复。麻村党支部得到这一信息,把柴生治叫到柴生滋、孙桂枝家里,由二人作为入党介绍人,紧急履行入党手续,之后柴生滋告诉他:“敌情紧急,为了安全,现在你改名柴理国,赶紧转移隐蔽。”临走那天夜里,柴生治与父亲“哭天闹地”大吵一场,摔门而去。次日天色未亮,支部派人把他送到席村南堡一寇姓人家养伤。在席村隐蔽期间,柴生治仍积极开展地下活动,先后培养贺光华等30多名积极分子。为躲避日伪清查户口,贺光华先把他转移到榆林村看瓜,后又隐蔽到赵伊镇骡马店当店员。
柴生治妻子翟月串,为营救丈夫出狱,卖掉了衣服被褥箱柜等物,又将祖传三代、价值三千块大洋的玉饰卖掉。由于操劳过度,加上为丈夫担惊受怕,翟月串不久染病身故。
柴江斌父亲柴兴华,在父母影响下,于1945年8月参加革命,曾给时任太岳三地委书记、后来的中国驻美大使柴泽民当过警卫员,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劳改劳教战线工作,被司法部授予“司法行政一级金星”荣誉章。
“爷爷奶奶和父亲很少讲自己的历史,他们觉得,与牺牲的战友比,能够活着看到新中国成立,已经很幸运了。”虽说没有更多听长辈们亲口讲述那些往事,多少有些遗憾,但柴江斌能理解。
这些做地下党的爷爷奶奶们,新中国成立后一半以上都在麻村务农,死后也葬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是这方土地滋养的生命,为保卫这片土地不惜出生入死地斗争过,最终又回归泥土继续滋养土地上的万千生命。
讲述,刚刚开始……
我们第二次到村中采访的时候,在麻村地下党支部旧址,遇到了来村中调研的永济市老区建设促进会一行。
看到柴江斌发到网上的短视频,永济老促会会长袁宏轩带领八九个同事赶到麻村,实地调研麻村地下党支部旧址的保护情况。
麻村党支部旧址基本保存完好,但由于风雨侵蚀、年久失修,东房、南房的屋墙部分出现坍塌;南房东北角少了笆斗大小的屋顶,露出一角蓝色的天空;屋内地面上一大堆掉落的墙土砖瓦,灶台家具则蛛网密织,透着凋敝与衰败。
袁会长一行离开时说,他们十点钟要赶回市里开个会,这些情况,要带到会上去说。
永济市融媒体中心的主任编辑钟建华,是柴江斌多年的同事和朋友,一直鼓励柴江斌把麻村党支部和麻村柴氏家族的红色故事搜集整理出来。我们两次到麻村,钟建华一直随同采访。
那天,柴江斌带我们在村中走访,巷口遇见四五个村民围在一起聊天。众人聊起旧事,说柴家一家子闹革命,原来听家里老人讲过。“江斌父亲是家里的独子,跟着他爷爷闹革命,一次被敌人追捕,父子俩藏在河滩芦苇地里才躲过一劫,真不容易!”一位短发圆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说,说话时语速有些快,话语中满是感慨。
对生活在和平盛世的人们来说,那段充满屈辱、苦难与抗争的岁月,已然有些遥远且模糊;但记忆不能泯灭,也不会泯灭。麻村老区的百姓,记着这方土地上血泪交织的故事。
柴江斌告诉作者,看资料过程中,这些故事那么曲折那么惊心动魄,感觉就和看电视剧差不多:“这些回忆资料多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肯定是真事。”从事媒体工作近30年,柴江斌看问题很理性。
柴江斌说,麻村的红色资源很丰富,麻村革命老区还不太富裕,他到陕西看过,那里红色旅游开发的经验值得借鉴,这段时间他一直思考着,怎样用短视频传播麻村的红色记忆,怎样利用麻村红色资源帮助村民致富。柴江斌和家族成员制作的短视频发到网上后,点赞跟帖很多,让他非常欣慰。
以生命守护养育了一辈辈先祖的土地,把侵略者赶出去,让老百姓过上安心、踏实、不愁吃穿的日子,哪怕要付出鲜血甚至生命的代价。也许这就是做地下党的爷爷奶奶们闹革命的初衷,也许这就是时隔80余年那些往事仍让我们双眼含泪、心潮澎湃的原因。
想到刚接触麻村地下党支部的历史,自己对基本的人物关系都搞不清楚、对那段历史也多懵懂不解,柴江斌很感慨:“弘扬革命文化,传承红色基因,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需要做的功课太多,真的是任重道远——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它意味着我们要努力,一代又一代的后人要接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