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乾坤

■葛水平

2024年11月05日

一直以来有一个心愿,想去运城看永乐宫壁画。

如此倾情于永乐宫壁画,并非出于某种信仰。壁画是一个时代久远的记忆符号,记忆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

惊愕并感慨时光的一再缺场,终于在一个夏天成行。河东大地一片青绿,远处,黄色的黄河水有一股渺远的寒意,夕阳悠悠垂地,夕阳中的黄河水也渐次模糊,而另一种精神之途的苍茫也流溢在我的目光中。在古代,整个内陆版图就像围棋棋盘,山水纵横,华夏文明往往诞生在险要之处,以山为隔、以水为分。人择水而居,这是从大自然的丛林法则中得到的吃堑长智。河东大地有着华夏文明独知独享的绚烂。史书记载,黄帝联合炎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其结果不仅是使黄帝牢固地控制了河东盐池,更为重要的是,使黄帝与炎帝的部落得以融合,成为华夏民族的始祖。在河东大地上,中国历史发展的主线很清晰,它是五千多年的轴心,是华夏文明的起源地。而黄河在流过北方广阔的疆土时,整个流域所伸张的根根系系,也贯通了汉民族生长的血脉和思想品质。

当看到永乐宫无极殿壁画的那一刻,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走在时间里。

被咄咄逼人的神秘包围着,壁画缄默无言,又显得那么生动、不加装饰。庙外,众鸟永远悠闲着一种姿态,庄稼轮回着节气,物质的世界醒着;庙内,手艺人把恒永的快乐定格在墙壁上,任岁月风云变幻、任人生来去,一概不惊,拈花微笑。

假如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脐带,那么,永乐宫壁画就是黄河的童谣、就是水陆长梦的驿站。元朝的贡献,是在河东大地留下了永乐宫壁画,相对于明王朝建立之前的纷乱,元朝更适合于以梦游的方式潜入:秩序和梦想的渴求、人心的内敛和充沛,赋予了与其相伴的游思和一种深切的惬意。一个时代的趣味,于物中超物、于意中归于无意,无巧无俗,本真天性,那这个时代必然会留下一些神秘的景象。

有人说永乐宫壁画是旷古之作。当我看见时,突然明白,在这个生命内部缺乏秩序的世界上,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做一个真正的赏读者,而每一件事物也都需要真正的赏读。永乐宫壁画赋予了人世间独特的美学价值,其画面更是具有纪念碑的意义。此刻,我感觉到了近800年前,元朝皇帝的一纸敕令,借着纪念、尊崇全真道始祖级神仙吕洞宾,用来弘扬、扩张获得元廷支持的道教威势,工匠将道教推向了无与伦比的社会顶峰,依然能够看到唐、宋以后盛行的吴道子“吴带当风”的传统,而且准确地表现了衣纹转折及肢体运动的关系,难度极高。壁画在用色上采用了传统的重彩勾填方法,以墨线为骨干,再填以金、朱红、青绿等色,配搭和谐。画像的立体感和辉煌的气氛,在800年后依然能让人感到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

壁画艺人从历史深处走来,他们身上没有书斋文人的那股酸劲,画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来自民间的青绿山水养育了他们的性子,艺里艺外皆是艺,不媚俗、不肯降格以求,感情上一直信守着一个“艺”字,在安宁的温馨里孤寂地体验人生的喧嚣和繁闹,墙上的风景就是他们心里的风景,那种沧桑的美和随意的意境,朗照一切并洞穿一切。

永乐宫1005.7平方米的元代壁画,还让我想到:“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这是与安定团结同在的一种宇宙观,有光整的社会秩序在里面。

时间可以把什么都改变,时间本身却永远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

1952年,山西文物普查,在黄河岸边发现了这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道教宫殿,正当专家学者从中汲取所需宝贵营养的时候,国家决定在三门峡修建大坝,而永乐宫正好处于规划的水库淹没区内。为了保护这“历史的宝贵馈赠”,这座宫殿经历了一次震古烁今的整体搬迁。

搬迁永乐宫,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一切都得首创。要想把画有两三米高人物的大面积壁画揭下来,再迁移走,还要做到不损坏壁画,这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割下来,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原貌。经过反复勘察研究,决定根据画面情况,以最少损坏人物形象为原则,从不重要的画面部分开缝3—5毫米,切割成2—4平方米到10平方米大小不等的切块。对于总面积1000平方米的壁画来说,这将是个繁复的工作。在揭取壁画的过程中,永乐宫大殿门口张贴出了“和黄河水赛跑”的标语口号,运输壁画的车必须减低轮胎气压,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壁画原貌。就这样,如蜗牛般缓行的运输车队和奔腾的黄河水赛跑,341块壁画,整整搬运了40天。

世界是活着的,活着的万物,风和雾、雨和雪,所有东西都具有生命力。壁画是立体的电影,站在这样一幅幅历史巨片前,人的浮躁、人的狂妄是否可以立马灰飞烟灭?大凡人类历史的长河里,特殊的地理位置总会孕育出特殊的文化。历史的经纬里,常缝合着一条这样的神秘丝线,也只有时间才具有缝合一切、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

永乐宫,永远吉祥如意!

(作者系山西省文联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