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马岭的孩子

■闫广积

2024年11月19日

一九四六年正月初八,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西北风肆虐着位于中条山腹地的小山村绛县迴马岭。

在迴马岭十分隐蔽的杈把沟里,纪平的妻子杨廷珍即将临产,组织安排她住进贫农郭成财家。

由于叛徒告密,敌人得知纪平是绛县三区区委书记,杨廷珍是公安局侦查员,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纪平夫妇还有更特殊的身份:纪平曾是北方局一位领导的秘书,杨廷珍是“杜八联”成员。

于是,敌人疯狂地进行了搜山。杨廷珍在一位女同志的陪护下,躲到杈把沟后面一个山洞里。组织上展开了快速营救,县大队及当地民兵对敌人进行了反包围。

密集的枪炮声,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杨廷珍肚子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棉衣。马上就要分娩了,这可怎么办?护送的女同志捡了些树叶铺在地上,让她坐在上面,背靠着石头暂时歇息。

夜幕降临了,北方的正月依然酷寒,寒风夹杂着含有砂粒的尘土拍打在人脸上,刀割一样疼痛。她们在寒风中苦撑着。

山下终于传来了山喜鹊的“喳喳”叫声,那是郭成财传来的安全信号。敌人走远了,杨廷珍在护送女同志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进郭成财事先安排好的牛棚中。屋内炉火还未来得及点燃,一个幼小的孱弱生命,就降临到人间。

战争硝烟如同魔鬼一般,连将要分娩的妇女都不放过。看着襁褓中的女儿,虚脱的母亲发出一声苦涩、无奈的叹息。

刚生下孩子20天时,绛县国民党伪政府陈子文部队对杈把沟进行了一次大搜山。杨廷珍拖着虚弱的身体,冒着刺骨的寒风,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踩着没过脚面的积雪,躲进杈把沟后面的一个山洞里,用石头堵住了洞口。

敌人疯狂地搜山,在山间疯狂地放着空枪,子弹不时打在洞口的岩石上。他们大喊大叫着:“出来吧,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你跑不了啦!”

藏身洞内的杨廷珍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敌人在和她打心理战,想通过诱迫使她露出破绽。她背靠在洞后的岩石上,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孩子的小嘴巴,然后用围巾把孩子系到了背后。她摸出腰间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专注地听着洞外敌人的一举一动。

有几个匪兵从沟底爬了上来,他们站在洞口的岩石上,用牛皮鞋在石头上使劲跺脚,像是在试探。

恰在这时,山头松树下突然有块巨石顺着山坡滚落下来,敌人发现了“新目标”,疯狂地向山上射击,往山头追去。

这是迴马岭村党支部书记苗绍龙同志事先安排的营救举措,通过给敌人制造假象,机智地化解了这场危机。

孩子刚过满月没几天,解放绛县的战斗就要打响了,杨廷珍只好把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寄养在郭家。临行时,慈母不禁潸然泪下,她为女儿取名纪维黎。

她含泪告诉孩子的养母:“如果我为革命殉职了,希望你把孩子养大成人,或者等到革命胜利了,把孩子转交给组织。”然后背上行李,消失在那茫茫的山间道路上。

这个阶段,郭成财妻子生下的一个男婴刚刚夭折了,正好有奶水喂养黎儿,黎儿的出现使这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有了些许安慰。为了防止走漏消息,郭家给孩子改名叫郭铃铃。

郭成财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用山间的荆条为孩子编织了一个摇篮,挂在院内的树下,周边插满各色野花。每天,他忙完农活一回家,便到摇篮边哄逗孩子。小两口把家中的玉米驮到山外换来米粉和面粉,混合着喂养这个小女孩,他们把铃铃当作自己的掌心宝、心头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孩子已经6岁多了。阳春三月,春光明媚,铃铃吃过早饭去前院叔叔家玩,叔叔家院子前边有棵香椿树,长满了红嫩的香椿芽。

叔叔拿着钩子在树上钩香椿芽,铃铃奔跳着跑到树下,边捡边往篮子里放。从天而降的香椿芽如同一只只小降落伞,煞是好看。

小姑娘边捡,边从空中接,忘记了脚下的一切。一大捧香椿芽从天而降,犹如天女散花,她飞快地奔过去,没想到脚下已是悬空,从院子的墙角坠入沟里。

这下可吓坏了叔叔,他高声叫着:“不好了,铃铃摔啦!”全家人立时都跑了出来,郭成财边跑边叫:“铃铃!铃铃!孩子不怕!”他三步两步跑到墙下,只见铃铃脸色苍白,额头上鼓了个大包。他把孩子抱起,轻轻呼唤着孩子的名字。

铃铃昏迷过去了。他把孩子抱回炕上,摸摸鼻孔,还有呼吸;把眼睛翻开,用手电光来回晃动,瞳孔还在转动。他掐了一下人中,孩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郭成财急得浑身冒出冷汗。当时十里八乡根本没有医生,郭家老母亲说:“孩子的魂是不是让吓跑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当他们再次走到桌前时,炕头的铃铃微弱地叫了一声“大”。孩子终于醒了!

他们扑到炕前,放声大哭:“铃铃呀!你可吓死大和妈了呀!你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的大、妈交代呀?”

1954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杈把沟郭家门前,早早飞来两只燕子,在门前啄泥筑巢,不久就孵出了几只小燕子。铃铃每天趴在门口,好奇地看着燕子喂食。

4月的一个中午,有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来到郭家,拿出了信函和民政局的介绍信,向郭成财说明来意。郭心里清楚,亲生父母接孩子天经地义,但一听孩子要被带走,顿时感到心如刀绞。郭妻更是舍不得,哭得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郭成财驾好马车说是去赶集,铃铃也想让弟弟和妹妹一块儿去,大说什么也不让去。

铃铃感到今天咋这么奇怪,妈妈眼睛那么红,前院的奶奶和叔叔婶婶也出来送。她怀着不安的心情上了马车,依偎在大人的怀里,一路向南樊镇赶去。

马车不停地走着,郭成财摸着孩子的头,说:“妮儿,大今天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你本不叫郭铃铃,你的原名叫纪维黎,你的亲大叫纪平,河北冀县人,只因当时为开辟更多的革命根据地,被安排到阳城县当二区区委书记。你的亲妈12岁就送情报、13岁入党,1941年从河南济源来到山西阳城,担任区妇联主席、农会主席。1945年阳城解放后,你大和你妈又转战到绛县参加解放绛县的斗争,在这里生下了你和你两个妹妹。那时你大和你妈为全国解放,生下你后就把你寄养给我,你二妹被寄养在炭元河侯乐祺家,你三妹被寄养在南樊焦崎山家。你大那时当过三区、四区区委书记,你妈是县公安局侦查员。绛县解放后,你大和你妈跟着大部队南下,一路打到福建省福清县,你大现在是福清县县委书记,你妈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都当了大官哩!这位叔叔是你大的战友,专门来接你回家的。”

郭成财明明知道8岁的女儿不能完全听得懂他的话,但他知道,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也就不管不顾地讲下去。

铃铃很聪明,她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大讲的故事,但也能明白个大概,她哭喊着:“不!不!大,你在骗我哩!”铃铃扑到大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大也忍住不热泪盈眶,说:“妮,我也不想这是真的,我也舍不得你呀!你看一下这大红章,你看一下,这是你爸临南下时给你和你妹留下的照片。”

马车到了南樊镇上,他们几人进了饭店。不一会儿,那位老军人带来了一个6岁左右的小女孩,他告诉黎儿:“这是你三妹纪维敏。”

黎儿似乎听懂了,但她还是舍不得大和妈。郭成财含着泪从外面供销社给孩子买了一些饼干和面包、糖块,让孩子们带上。

黎儿拉住大的手,分出一部分,让给弟弟、妹妹带上。那位同志告诉郭成财:“二姑娘没找到,我去炭元河,侯乐祺已经不在炭元河村了,他在民政局只领了10个月的粮食,就再也没来民政局。如果有消息了,你写信给纪平。”郭成财点了点头。

客车来了,黎儿上了车。车慢慢地开动了,黎儿挥动着小手,大声哭叫着:“大,你一定来看我!一定来看我!”那声音在郭成财的耳边久久回荡着,他一下瘫坐在地上,久久的,久久的……

郭家窑洞前那窝燕子,羽毛已经丰满,到了秋天仍要飞向南方。临行前,它们在窑洞前的上空鸣叫着、盘旋着,仿佛向人们诉说着,在绛县迴马岭这个红色的革命根据地,老区百姓如何抚养革命后代的故事,革命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的往事……

后续:

大女儿纪维黎回到福州上了几年学,后招工上了班,嫁给一位转业军人,她经常回绛县看望郭成财夫妇。三女儿纪维敏回到福州读了几年书,后来作为知青插队到河北,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嫁到河北,经常和焦崎山书信往来。二女儿纪桂娥被继母带到绛县邻县翼城县,后嫁到十河村,于1969年到福州找到了父亲纪平。

纪平当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随军南下,时任支队第四大队第四县委组织部部长。福建解放后,先后担任福清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县委书记,福建省农垦厅办公室主任、农业厅援外办主任。1983年1月离休,厅级待遇,2002年12月去世,终年82岁。杨廷珍与丈夫随长江支队南下后,先后担任福清县城关区委副书记、农会主席,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福州钟表厂党支部书记等职,1977年离休,现已99岁,居住在福州。他们一生清廉,从不利用权力谋取私利,二女儿纪维娥现仍住在十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