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1日
■赵战生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尽管是自家珍藏的旧书,但此前韩愈似乎并未特别留意《张巡传》。直到这天,他与好友张籍浏览了尘封已久的这本旧书,才突然觉得,其文虽然状述张巡事迹翔实周密,却不无缺憾:没有为与张巡共同抗逆的英烈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立传。
为了弥补这一史迹的缺失,礼赞英烈,告慰亡灵,韩愈情难自禁,挥动如椽大笔,一口气写下了《张中丞传后叙》。
一
血战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是有力阻滞安史叛军陷城拔寨、一路攻掠南下的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指挥这场战斗的唐军主将,就是赫赫有名的铁血县令张巡。
张巡,祖籍河东蒲州芮城,出生于河南南阳。他从小博览群书,立志报国。步入仕途后,初任太子通事舍人,出为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
安史叛军凶焰正炽之时,沿路官军畏之如虎,望风披靡。谯郡太守杨万石变节附逆,还强令张巡西向迎贼。张巡大义凛然,拒不听命。他临危自守,组织军民绝地反击,在雍丘(今河南杞县)大败已降敌的令狐潮。
不甘失败的令狐潮贼心不死,旋即引来十万叛军围攻雍丘,在城外架起一百多台投石机,蝗虫般的飞石,摧毁了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同时,叛军又搬来云梯攻城,如蚁攀树,蜂拥而上。
面对危殆,张巡斗志不减,方寸不乱。他与将士们同仇敌忾,穿着盔甲吃饭、睡觉,带伤抱病坚守战位,顽强鏖战两个多月,打退了叛军上百次攻击。
在此期间,从外边传来消息,说长安已经沦陷,唐玄宗带领百官,正在向蜀地逃亡。坏消息犹如强烈地震,引起雍丘城内一片惶恐。有六位将官自感前途黯然,力劝张巡明哲保身,放弃抵抗,开城投降。张巡怒不可遏,下令将其斩首示众,以安军心。
二
久战不息,城中军资匮乏,尤其是箭矢所剩无几。张巡急中生智,令部下扎草人“借箭”。黑暗中,叛军万箭齐发,尽为“草人”所收。正在城头巡查的雷万春猝不及防,身中六箭,仍骂贼不已,不肯退下。
一天,张巡突然接到睢阳太守许远传来的求救信,说叛军大将尹子奇带领三十万大军攻打甚急,请求救援。张巡不假思索,即率本部急驰睢阳。
许远自感军事才能不如张巡,主动让位,让张巡做了保卫睢阳的主帅。张巡临危受命,披挂拒敌。
其时,城内守军只有区区六千余人,城外叛军数十倍于己,敌我力量悬殊,形势岌岌可危。为了扭转危机四伏的局面,张巡采取以攻为守的谋略,与雷万春、南霁云等几名大将,屡屡轮番趁夜出城突袭,相继击杀了五千多名叛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为了扰敌军心,使其不战自乱,张巡决计寻机射杀贼首尹子奇。老奸巨猾的尹子奇对此早有防备,每当临阵指挥时,总让十多个侍从同他一样装束,使城头守军很难辨认。
几经周旋,张巡灵机一动,心生一计:他命军士发射用野蒿做成的箭矢,贼兵以为可笑,把野蒿箭呈给尹子奇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南霁云一箭射中了尹子奇的左目,把他射落下马。
三
尹子奇像头受伤的野兽,变得更加疯狂。他又招来更多叛军,加紧攻城。守城军士伤亡严重,只剩下一千六百余人。更为窘迫的是,城中断粮,连罗雀掘鼠都成了奢望。士兵们只能以树皮、草根、茶叶纸充饥。为了保存战力,张巡万般无奈,只好同意“食人”。这也成为他日后饱受訾议的话题。
眼看孤城难保,张巡命南霁云突城求援。南霁云不辱使命,杀开血路,一骑绝尘,去向驻扎在临淮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助。
贺兰进明位高权重,麾下拥有数万精锐之师,因惧怕叛军,又忌张巡、许远声名在己之上,拒不发兵救援。他见南霁云一表人才,又是位不可多得的孤胆英雄,便设宴招待,劝其转换门庭,为自己效力。南霁云不为所动,泣告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说罢,拂袖离席,出城而去。
后来,睢阳城陷,张巡、南霁云等为敌所执。张巡临刑前叫着霁云的乳名喊:“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南坦然含笑回答:“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言讫,从容就戮。
四
在芮城县南张村,有座张巡墓,墓前竖碑,上刻“唐故扬州大都督张巡之墓”,系清雍正年所立。据村中长者所言,此处原来还建有张巡庙,主祀张巡,配享为雷万春、南霁云。由此可见,后世人们对雷、南二将军喋血报国的英雄壮举,心怀感激,念念不忘,故使其伴随主帅张巡,永享香火之祭。
这里,还需要提及一位抗叛功臣,他就是城父(今安徽亳县)县令姚訚。姚訚系陕州平陆(今山西平陆县)人,与张巡是地道的老乡。张巡率军甫至睢阳,姚即倾城而出,与许远、张巡部合兵,共同守卫睢阳,抗击叛军。城破,他亦坚贞不屈,同张巡、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名将士慷慨赴死,为国捐躯。
不知什么原因,许远当时并未死在睢阳,而是在被押送洛阳的途中遇害。后来,张巡的小儿子张去疾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许远有“幸生”之意。他忿而上书,指斥:“(许)远有异心,致父巡功业堕败,负憾九泉。臣与远不共戴天。请追夺远官以刷冤耻。”
许远,一位以家国为怀、军情为重,不计名利、拱手让贤,为保卫睢阳作出了特殊贡献的仁人志士,竟遭此误解、怨恨,真令人唏嘘不已,深感痛惜。而对于涉世未深、不明事理的张去疾,人们也只能哀其无知、怒其不逊了。
五
韩愈披阅《张巡传》,看出了该书未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南霁云英勇事迹,觉得犹如孔屏不张、美玉未灿,实为缺憾。
为了彰显群英形象,引起人们共鸣,他在《张中丞传后叙》里,特别追叙了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的功绩,以期引起人们对那段烽火历史的记忆。
他说,“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短短数言,就将一位虚怀若谷、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针对后来对许远的种种非议,韩愈依据事实,据理力驳,使英雄身后不再蒙耻含垢。“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如此动天地泣神鬼的丰功伟绩,当然属于“二公之贤”。这“二公”,指的就张巡与许远。
韩愈非常赏识南霁云的忠勇,对其单骑突围搬兵,作了详细而精彩的描述:“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六
在中国历史上,文、史不分家,许多大文豪也是名文并重的史学家。韩愈著史,谨遵古训,特别注重“资料翔实,言而有据”“春秋笔法,依仁游艺”。他的真知灼见,都是建立在史实基础之上的。
关于张巡、许远血战睢阳、以身殉国的英勇事迹,他不仅仔细看了李翰所撰的《张巡传》,还从民间老人那里获得了佐证。“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另外,张籍还告诉韩愈,说他认识一个名叫于嵩的人,很小就跟随张巡,参加过睢阳保卫战。时年逾花甲的于嵩,备述亲身经历,说张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喜欢读书,过目不忘;“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所有这些,都为韩愈深刻了解张巡,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关于南霁云搬兵遭拒,怒而抽剑断指、箭穿寺墙之事,韩愈说他“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唐德宗“贞元”,距玄宗“天宝”年间发生的“安史之乱”,不过短短四十余年,长者犹存,记忆犹新,船客相语,当非妄言。韩愈采信,实有所据。
七
张籍,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人,又传为苏州人。贞元十五年进士,担任太常寺太祝十年,未得迁调。后经孟郊介绍,张籍与韩愈相识,被荐为国子博士,迁水部员外郎,继任国子司业,世称张水部或张司业。
白居易举起了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大旗,元稹、张籍紧随其后,成为乐府流派中坚。白居易称赞张籍“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宋相王安石不但散文出众,跻身唐宋“八大散文家”,其诗亦清新灵动,极负盛名。他十分推崇张籍,在《题张司业诗》里高吟:“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韩愈与张籍过从甚密,名为师徒,实为朋友。他对张籍的人品、文品,深信不疑,赞誉有加。“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韩愈《醉赠张秘书》)意谓其淡泊行远,如鹤立鸡群。在《调张籍》诗里,他对那些狂妄无知者,肆意诋毁诽谤李白、杜甫的行径,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批驳,希望与张籍共勉,追踪李杜,同谱华章。
八
人生于世,交游广泛,朋友良多。但若俞伯牙、钟子期那样的风雅知音,羊角哀与左伯桃那样的生死之交,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韩愈与张籍亦师亦友,没有利益输送,物欲诉求,珍藏于心的,只有惺惺相惜的为人之品、为文之道。
韩愈捡拾旧文,欲撰《张中丞传后叙》;张籍心有灵犀,玉成其事。他尽己所知,提供资料,信息共享。对此,韩愈心怀感激,不仅在文前说明,是他和张籍共同翻阅了《张巡传》,还特别在文尾写下了三个字:“张籍云”。
呜呼,一对真挚密友,文心相印,合力著史,佳话传世,堪称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