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玄常师酬戊申翁诗一首

■王雪樵

2024年12月12日

日前搬书,检出《难老泉声》诗刊一册,1992年第一期,山西诗词学会主办,马斗全主编。翻阅之下,发现其中刊有孙玄常先生酬赠诗三首。一曰《宋谋玚先生〈南粤杂诗〉》,一曰《戊申翁〈负暄续话〉》,一曰《富寿荪先生〈晚晴阁诗存〉》。只是已记不起刊物是斗全先生所赠,还是玄常师所贻。

《戊申翁〈负暄续话〉》一诗是赠张中行先生的。张出生于1908年,这一年是农历戊申年,故以“戊申翁”代称。《续话》则是张继《负暄琐话》之后,写的又一部散文随笔集。孙公与中行老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老同事,1950年代高中和初中《汉语》课本后面所署编辑人员,二位的大名都赫然在列(孙公署本名孙功炎)。动乱过后,1978年孙公二次进京,二人同被人教社聘为特约编审,曾共居一屋,历时三载,相与甚洽。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因《运城师专学报》上连载我的《河东方言语词辑考》,孙公为责任编辑,故不时到孙公府上问学请益。偶尔闲聊中,亦听他谈过中行老的一些逸事。

记得有一次从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恋人余永泽的原型,就是时下风头甚健的散文家张中行先生,等等。读过后我大为震撼。过后不久见到孙公,遂向他提起此事。孙公初闻也露出惊异的神色,反复询问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待到得知是某家报纸正式刊出的信息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得出来,他是不轻易在背后随便谈论老友隐私的。孙公说,他与中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张也谈到过自己的那些往事。

还有一次,大约是收到了中行先生寄来的《负暄续话》不久(或许就是写此诗的前后),孙公好像有点不大认同。他对我说:张中行是正经八本的北大国文系毕业,国学底子很好。本该多写几部学术性的著作留存后世,不想他却热衷于谈佛论道,真有点儿“不务正业”了。说罢还苦笑着摇了摇头。

由于有这样的背景,我隐隐参透了二人相处的一些趣事和诗中的玄机,所以读起此诗甚感亲切。

孙公的诗是这样的:

垂老依然著《负暄》,

诙谐跌宕万人传。

谁知褒贬春秋笔,

却似轩蕖南岳禅。

三载连床说柳是,

一朝分手得声山。

翁今功德皆圆满,

鸡犬可能上九天?

诗的首联是叙事,赞扬老友新著迭出,广受欢迎,可喜可贺。

接下来颔联话头一转,感叹说:可是谁能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呀!他用的是暗寓褒贬的春秋笔法,表面上说淡泊人生,实际上却是想像小孩子一样“举手耸身”,急切地要投入仙家的怀抱,得道成仙呢!这岂不也是一种“功利”吗?

这里用了两个典故,一为“轩蕖”,一为“南岳夫人”。“轩蕖”是指小儿举手耸身,想让父母拥抱的样子,喻示急于修成正果的迫切心情。“南岳夫人”指道家女仙魏华存。她自幼好参禅修道,八十三岁飞升成仙,被奉为道教第一位女神仙,号曰“紫虚元君”,又称“南岳夫人”。

再下来颈联二句回顾了他们二人的友谊,且都有注释。“三载连床说柳是”句注曰:“翁与仆同居一室三载,夜好谈柳如是。”“一朝分手得声山”句注曰:“翁富收藏,尝以查声山手卷相贻,有启功、徐邦达、陈次园诸公题咏。”

这里提到两件往事。

一件是说二人相聚三年,聊天时好谈柳如是。柳为明末江南名妓,色艺冠盖一时,亦工词翰。后嫁文坛领袖钱谦益,相得甚欢。自号河东君,钱为之构绛云楼居之,酬唱无虚日。明亡,柳劝钱殉国,谦益不从。谦益死后,以死殉之。其才情气节历来为后世文人学士所称道,大师陈寅恪曾著有80万言的《柳如是别传》。想二老经常为之趣谈竟夜,好而成瘾,亦真性情中人也!

另一件是居京三年后,孙公以夫人、子女户口无法进京,只好返回河东。临别时,中行老赠其查声山手卷一幅,以作留念。查声山名查昇,海宁人,是清末诗文大家查慎行的族侄,当代著名小说家金庸的先祖。康熙间中进士,曾官少詹事。《清史稿》称其“诗词清丽,尤工书法”,有《澹园诗集》传世。大概因查氏与孙公为同乡(孙公亦海宁人),且同好诗、书,故庋藏丰富的中行老,临别时特选查声山手卷为赠,以资留念。更可贵的是这幅手卷上还有启功、徐邦达、陈次园等当代书画大家的题咏,足见孙公与诸位老友间情谊之深。

尾联两句则调侃甚趣。大概是《负暄续话》谈到了人生如何才算圆满,故孙公说:如君这样成天参禅论道,大彻大悟,人生可算是圆满了,即或如此,难道还能如道家神仙那样“鸡犬升天”吗?诙谐一问中隐隐透露出对张“不务正业”的叹惋。对此张亦有回应。1997年孙公仙逝,我写信向中行老报哀,收到《悼念孙玄常》一文,后安排在《运城日报》刊出。文章末尾,谈到《孙玄常选集》迄今未能出版,张调侃说,先生已有不少作品传世,还在中国美术馆搞了个人书画展,“浮名已经不少,也不在乎此一书,亦可安息了!”两相对照,可知二人生前经常互开玩笑,无话不说,性情率真,宛如童稚!

时日匆匆,苍狗白云,两位贤哲早已遽归道山!玄常师率直刚烈,几经磨难,犹孜孜执着于治学,留下不少未刊文稿,于1997年捐馆,享寿八十有四;中行老顺生养性,随遇而安,卒以散文暴得大名,走红文坛,于2006年西去,高龄几近白寿。命乎?天乎?两位大贤俱学富五车,才华横溢,虽际遇坎坷,而俯仰无愧,都为中国文化作出了贡献,永远值得我们怀念。把玩遗诗,思越数纪,怅然良久,先贤状貌如在目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