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7日
路遥是名动天下的作家,我要拜谒他的墓地,写他的稿子。甲辰年的四月一天下午,我来到延安大学杨家岭校区。进大门后,首任校长吴玉章塑像左后二百米的一幢楼上钉着个小木牌,上面有“文汇山”“路遥墓”的指示箭头。我顺着一条两米宽的路开始爬山。路顺山势,一会儿是石块路,一会儿是水泥路,一会儿是台阶路,总归是一会儿陡一会儿缓。我觉得,它寓意路遥的人生之路、创作之路艰难坎坷。
文汇山垂直高度差不多有三百米。快到山顶的时候,路遥墓呈现在我的面前。他在这里可居高临下地看母校,看革命圣地延安城。
凡是建在山坡上的墓地都一样,都是在山上推一块平台,路遥墓地也不例外。它坐东朝西,大约占地百八十平方米,周围用水泥和砖块砌着二三十厘米高的半圆弧形的矮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中国作协、陕西作协和延安大学合立在墓地中央的路遥半身塑像。约有一米五高、六十厘米宽的基座上用一整块汉白玉雕刻出的塑像,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人们在报纸、画报等媒体上看到过的路遥形象,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宽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目视前方。一个妥妥的文学家形象呈现在拜谒者面前。
塑像两三米远的正前方系墓碑。文人的墓碑通常别具一格,与众不同。路遥的碑由两块各一平方米多的黑色正方形花岗岩重叠平铺在地,下面一块比上面那一块大出十厘米,上面一块横刻着“路遥之墓”四个金色大字。
距塑像背面两三米之遥,是路遥圆形的墓茔,一米七高,底周长二十米,用延安出产的小石条覆盖着。雨水、阳光和风沙使墓茔的外表呈现出了岁月的沧桑。
路遥墓茔后面一两米远,有一堵十多米长、三米多高、一圈用小石条砌就中间用水平抹平的长方形墙,左上角镶嵌着一头黑色的拓荒牛浮雕,中部粘着两行用黄褐色不锈钢刻成的单个若斗大的仿宋字“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落款是路遥手写的签名,飘逸隽永。
墓碑、塑像、墓茔位于一条中轴线上。
在路遥塑像的左右,各置有一个圆形的浅灰色的石桌,各配6个小石墩。我想,是否文友们想念路遥的时候,大家自带两瓶西凤酒或几包汉中的茶叶,到这里与他团聚共饮、倾诉衷肠、切磋文学?!我仔细看了看桌面,感到有字在上面,于是用餐巾纸擦去灰尘,字清晰了起来。右桌刻的是“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落款“《路遥文集》责编陈泽顺敬赠”;左桌刻的是“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落款“路遥《平凡的世界》责编李金玉敬赠”。
路遥墓地栽着六七棵松树,其中两棵白皮松栽在墓茔的左右。在右上角置有一卧碑,上面横刻着路遥纪念馆2000年11月17日,以“路遥喜爱的白皮松”为题写下的一段说明词:
路遥生前到汉中市西乡县大巴山中采访时,对苍劲挺拔的白皮松非常喜爱。他说要移两棵,栽到省作家协会的大院,此举颇富象征意义。可惜还未来得及完成便英年早逝。
1997年,时任汉中市委书记的白云腾同志得知此事,立即协同西乡县人民政府为路遥墓地捐赠了这两棵白皮松。特立此石,以志纪念。
我离开路遥墓地后心想,他是个作家,我也是个作家。但他是一流作家,我是末流作家,天地之差。我千里迢迢来他的墓地干什么?无非是敬个礼,写个稿。题目从哪里来,写什么?想来想去,我又想到“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路遥名言。
路遥,原名王卫国,1949年12月出生在陕北清涧县的一户贫苦农民家中。7岁时因家庭困难,他被过继给大伯,从此跟随大伯居住在毗邻的延川县郭家沟村。
路遥于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大学期间开始文艺创作。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刊物《陕西文艺》任编辑。
为了像土地一样奉献,路遥勇于挑战自我。
自从踏进文学之门,路遥便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不断有作品在媒体发表。1982年5月,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刊发于著名文学杂志《收获》第3期。这部小说从萌生写作欲念到最终完成历时近三年。它深入地描绘了社会转型期间青年人的命运选择。《人生》一经刊出,即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场围绕“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旷日持久的讨论就此展开。
两年后即1984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上映,引起了巨大的观影热潮。在那个每张电影票仅售价一角五分钱的时代,《人生》的全国票房达到了一个亿,成为当之无愧的年度票房冠军。影片次年荣获“大众电影百花奖”四项大奖(包括最佳故事片奖),奠定了“西部电影”雄浑厚重、直面人生的写实派艺术风格。作品影响的持续发酵,也深刻地改变了作家路遥的命运:
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救:“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
路遥并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他也因自己长期牛马般的劳动换来了“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但相对具有很强的自我反思能力且有更大抱负的路遥,绝不可能躺在功劳簿上享受鲜花和掌声。重新投入沉重的写作,或许能让他感到生活的充实。更何况,这个时期已经有人认为《人生》是路遥写作“无法逾越的高度”。路遥虽然不认可这一说法,而回应这种说法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创作出具有个人写作突破性的重要作品。
创作一部规模很大的书的想法就此萌发。这一部尚处于想象中的作品,即便不是他“此生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这便是后来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为了像土地一样奉献,路遥特别能吃苦。
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他开始了艰苦且漫长的写作准备。首先集中阅读了近百部国内外的重要长篇小说。国内以《红楼梦》和《创业史》为重点。这也是他第三次阅读《红楼梦》、第七次阅读《创业史》。此外,他还广泛涉猎了各类“杂书”,包括政治、经济、哲学、历史、宗教,以及农、商、工、科技等专门著作。为了解作品所涉及的1975至1985年这十年间的各类重要事件,他又集中阅读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等的全部合订本。想想,读这些东西,得花费多少时间,得记多少笔记,得动多少脑子,谁下过这样的功夫?仅这一点,就不得不对他顶礼膜拜。
另外,他提着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奔波在乡村城镇、工矿企业、机关学校、集贸市场,了解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熟悉作品所涉及的地域内一年四季的作物等巨细靡遗的生活细部……
在做好准备的基础上,路遥开始了长达3年辗转于陈家山煤矿、从省作协临时借来的小房间、新落成的榆林宾馆、甘泉县招待所等地的艰苦而漫长的写作。为了写出《平凡的世界》,他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个人生活,他与整个文坛彻底隔绝,无法与父母妻女共享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在养父病危和离世之时略尽孝道。他不知道抽了多少包香烟,喝了多少瓶酒,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写一篇作品特别是一部长篇小说,难啊!
对于视创作为一种劳动,坚信唯有持续不断的劳动,才能为人类创作出新的精神产品的路遥而言,永远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乃是义无反顾的选择。1988年5月25日,《平凡的世界》终于完成,路遥为此书的写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英年早逝显然与此密切相关。
看路遥,想自己。我觉得很惭愧,在文学创作中,自己吃过苦吗?没有,四平八稳地过日子。看名家的作品少,写自己的东西少,精益求精的时候少,像我这样的人在写作方面注定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自1986年到1989年,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相继出版。截至2019年10月,各种版本的《平凡的世界》发行量高达1700万册,那些铺天盖地的盗版书更是无法计数;1988年3月之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先后播出3次,听众累计超过3亿人;《平凡的世界》连环画、话剧、电视连续剧相继登场。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并位居榜首。此后30年间,该作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一直位居各大阅读调查榜前列;2019年,《平凡的世界》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系列。这一切都说明,路遥及其著作的社会影响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曾以《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蜚声华人圈的旅美华人作家周励女士,从纽约不远万里来到延安,为的就是在路遥墓前献一束花,表达长久以来的深深敬意。
南方几所大学16位本科生在网上相约,因为喜欢路遥,他们从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中的“双水村”的拍摄地出发,每天步行20公里,晚上找地方借宿,再花一个小时讨论《平凡的世界》。历经十多天的徒步,他们赶到延安拜谒路遥墓。
路遥去世后,潘石屹突然跑去延安看路遥的墓地。墓地简陋,让潘石屹含泪沉默了许久。临走前,他给延安大学留下10万元和一句话:帮我修缮路遥的墓吧,他那么伟大,不该如此。
……
1992年11月17日,路遥永远离开了这个他活过爱过也写过的平凡的世界,结束了他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但他不息的奋进精神和以生命为代价创造的劳动成果,仍然活在普通劳动者中间。同样,他的《平凡的世界》似一座灯塔,不断照亮青年人前进的路。
2019年9月,路遥因颂扬“拼搏奋进,敢为人先的时代精神”,被中宣部授予“最美奋斗者”荣誉称号。他的《平凡的世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青年人向上向善、自强不息,积极投身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之中,在献身集体事业的同时充分实现个人价值。它告诉读者,无论我们处于怎样的生活环境,都应该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的追求,这样才能够在平凡的人生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人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
写到这里,我想用著名作家陈忠实、史铁生评价路遥的话作为结尾。
陈忠实说:“就生命的历程而言,你的生命是短暂的;就生命的质量而言,你是辉煌的;能在如此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创造出如此辉煌如此有声有色的生命质量,你无愧于你的整个人生,无愧于哺育你的这片黄土地和人民!”
史铁生说:“他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却留下了不平凡的声音,这声音比42年要长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