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6日
我家有几个日光温室,大棚的墙体有6米多高。每天站在棚的顶端来回走动,卷放棉被。向南眺望,可见数十里外蜿蜒起伏的峨嵋岭。更多的时候,我愿意目光向北移动,直到被远山遮挡。
远处的山,亿万年前或许就存在着,用沉默昭示着它的永恒。它不在乎我向它扫来扫去的目光,不会因为我的炽烈而感到丝毫的不安。可几十年来,它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延续着,俨然我生存空间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舅厦家就住在山下的村子里,童年的我时不时赖在那里住些时日。我经常在日出时爬到高高的城门楼上望这个山村。只见古老的瓦房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鸟儿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直“咕咕咕咕”地叫唤,那声音穿透我的耳膜。
村里大街小巷是青石板铺就而成,岁月流逝,石板已磨得光滑青亮。人们吃水要到村子中央的泉池里去挑,这时肩上的扁担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子也跟着颤悠,不时有水花溅在路上,滴落成一行行水渍。
村中央有观音堂,堂里三面皆有壁画,还有雕花的檐板,想进去要上几级台阶。观音堂东边有棵粗壮的老槐树,老百姓说树上停着不知什么仙爷。观音堂正前方有两口石栏围着的泉池,池里的小鱼儿在水里窜来窜去,好不自在。孩童们围着石栏转,不时探着身子向下看鱼儿游弋,有的大人看着危险,就远远地吆喝要小心!
春天来了,表哥丑儿为营造温馨的气息,从外头采回几枝迎春花,插在有水的玻璃瓶里,屋子里就飘起淡淡的幽香。晚上和他搂一个被窝里看小人书,他说:这画本叫《吕梁英雄传》,知道吗,咱后头这山就是吕梁山。我说:不是唤马头山吗?到底是啥山,反正不是这山就是那山,再长大些才知道马首山是吕梁山的一部分,也叫姑射山。
出了舅厦那条又窄又长的胡同,当街就是一阁楼,阁楼下卧一根大人都难揽住的空村树。这根木头不知道在这儿躺了多少年了,通体光滑,一点都不跐手,邻居们平常就端了碗坐在上面吃着午饭,聊着天,晚上摇着扇子边乘凉边闲谝。
有一回,舅厦奶不知咋的嚷了调皮的我,我就躲蹴在大人们中间听他们聊着天。舅厦奶“建儿、建儿”地吆唤,我就不吱声。舅厦奶急得转圈圈。后来,她从人堆里把我揪出来,扬起发颤的手喊开了:“这贼狗儿的故意钻到人堆里,看我打不死你这捣不烂!”
有一年,正月初三走舅厦,热炕上围一匝子亲戚吃火锅。大姨父“嗞儿”一声脆响,一盅酒下去了,那美滋滋的神态叫人看着眼馋。“不辣,可香着哩。”我饮了一盅,皱了下眉头。“不像个小伙子,再喝一盅。”我一下子上了大姨父的“贼船”,又饮了两盅,脸通红通红的,浑身发热,扑倒在爹的怀里,大人们笑吟吟地看着我。
不知日子更替到了哪一天。早上的时候爹骑着自行车接我回家,刚进院子,我撂下碗筷就跑,攀上自行车后座,扳住座子死活不下来。舅厦奶说:“鸡蛋滚水馍都泡好了,就不吃啦?”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回吧,回吧,喂不熟的小狗。”舅厦奶轻轻戳点我的头。那一次告别那山村,以后才明白是向懵懵懂懂的童年作告别。别了,舅厦院子里那棵诱人的沙果树;别了,那群厮跟着见天闯祸的一群捣不烂……
那村,遥远了,那山遥远了,延伸着……在山村里的童年时光时而斑驳,时而单纯透亮。时光如梭,在其间来回穿插,季节也变得模糊,辨不出个赤橙黄绿青蓝紫来。
雄峻壮美的吕梁山一直延伸着非凡的意义。它是英雄的山,华灵庙二十四烈士在此殉国,他们伟大的民族精神可歌可泣,是一块让后来人瞻仰的不朽丰碑。它是有着人文景观的山,是隋末大儒王通在清濂洞读书教学的场地。它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庄子在《逍遥游》里的述说令人神往:“藐姑射山之神人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餐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
那山,就一直横亘在那儿没有改变。季节在流转,我年年岁岁在它跟前来了又去了,它巍峨着,沉默着,也不知道它对我是否有意见?在我的潜意识里,它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与我面对面时,通过大地的传导,把这种能量输送入我的骨骼中,使其裂变,铮铮作响。
总认为它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望我,看见我被风撕开了衣衫,吹乱了头发;看见我在朦胧的月亮下弯腰挥镰;看见我在滂沱的雨里撒欢;看见我在大雪中奔走,留下脚印一串。
大山它始终连绵起伏着,像我的人生,从来不是一路平坦;如我的思绪像潮水般涌动着,贯穿我奔波的一生。它始终昂着头,像奔驰的骏马,以高大威猛之身姿、大气磅礴之气势向前。
我的目光一路向北,一路向北。如果记忆里那村不复存在,我的童真,我的亲情便失去了根源。如果没有那山,我该向何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