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6日
二姨父跟我们家住邻村。上七年级的时候,村里撤销初中,我们便一起被并入二姨父那个村子里上学。这期间,我在二姨他们家吃住过两年。
那时候,二姨父不到四十岁吧,但我有记忆起,就觉得他是个半老头子,剃个光头,然后在头顶上包一条白羊肚手巾。小时候学过贺敬之的诗里有“白羊肚手巾红腰带”句子,印象中,陕北汉子的头巾是折叠成一条,扎在头上,那结是打在前额上的。我二姨父不是,他那头巾是整个地在头顶包下来,然后结扎在后脑勺下,这大概是黄土高原上汉子们最传统的扎法了。
二姨父是个地道农民。他吃饭从不挑拣,只要有馍就成,吃不在顿上的时候,常见他用开水泡馍,再剥一根葱,就是一顿饭。因为耕种的需要,他常年养着牲畜,每天三顿要喂牲畜,要担水、铡草、清理粪便,总不会有清闲的时候。有一回农闲,二姨父跟家里人商量好,准备把自家养的一头老耕牛牵到集市上卖掉,再买头小牛犊回家养起来。等午后回来的时候却见他牵回一头烂了脊背的驴子,说是用那头老牛对换的。二姨见他气色不好,憋到吃过饭以后才慢慢问是怎么回事。说好卖掉老牛再要一个小牛,怎么就换了头驴子?换驴子的事,二姨父心里肯定是觉得吃了亏,担心家里人不会同意,心里的弦本来就绷得很紧,二姨这一问,他自己先发起火来:“我不想卖个好价钱啊?要人家愿意来买!我不想换个好的来啊?要人家情愿换!有本事你也去拉到集上试试!”二姨父发起火来嗓门很大,眼睛瞪得滚圆,额上的血管也同时怒张,表现得很激烈。我正好学了文言文,马上就想起“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的句子,暗自在心里发笑。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家也分了好几亩土地,父亲是半个农民,一边在乡里干事,一边还要做好几亩责任田。我们家没有劳力养耕牛,每次耕种的时候总要掏空子,借人家的耕牛来种地。有时候本村里实在找不到了,就借二姨家的耕牛,索性连二姨父也一并借过来了。
二姨父嗓门很大。一进我们村子,不论年龄大小,看他都认识,大声跟人打招呼,一边走一边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耕地的时候嘴也不停,不是跟连畔种地的村人说话,就是跟牛说话。牛能听懂几句简短的人话,比如说,“哒哒”,是让它往左走;“咧咧”,往右些走;“喔”,停下来;“梢”,后退;“挑”,抬脚。可能还有一些,我不能完全列举。
他对牛说话通常比较严厉,厉声厉色。多数时候是骂:
“杀材!”
“蠢货!”
“瞎了你的贼眼了!”
“看我抽你!”
有时候也把牛当作通理性的人来骂:
“不要脸!”
“不嫌羞!”
“光知道吃!干起活来就磨叽死了!”
“这厮!要死不活的,给日本人磨洋工啊!”
他不会有指桑骂槐的心眼,但骂起来总有点那个味道:“噢,嫌苦啊?朝廷里头清闲,你咋不去呢?”
“好个贼,你以为你是有钱有势的啊,没人敢惹你啊。瞎了你的贼眼了!”
“我抽,我抽,我抽死你!你以为你是当头的啊,我见你害怕啊。也不去照照镜子。”
……
农忙时候我们学生也放假,在家里参加劳动。跟二姨父在一起劳动,听他骂牛,清苦单调的生活也因此增添了几分趣味。
后来,二姨父就选择了最适合他的工作,收废品。农闲的时候,每天骑了自行车,架一副柳条篓子,到处吆喝着回收破烂,可以勉强维持家里的生计。
二姨父虽然没有太多的本领,也没有更多的理论认识,但他很在乎自己的独立性。我们亲戚办了家企业,渐做渐大,在我们那一带都算是“龙头老大”了,大家都劝他也进去谋个闲差,可以领一份实惠稳当的工钱。他在这方面却很有自己的主见,主要是受不了别人的管制。他觉得自己每天骑个车子收点破烂,挺好,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没人管得着。
有一回,二姨父穿行在城郊我妻子姐姐的那个村子里收破烂,见到我大姨子在门口跟邻里的一伙妇女在闲聊。一边收废品一边闲聊的时候,二姨父欲言又止地对我大姨子说:“我……认识你。”
大姐说:“你也是咱东边村子的吧?”
二姨父说:“你不是某某某的大姐吗?”那个某某某,说的是我妻子的名字。
大姐说:“是呀,你怎么会认识我妹妹?”
二姨父不正面回答,却云里雾里地绕:“我还认识某某某。”这个某某某,说的是我的名字。
大姐说:“哦,你跟我妹夫是一个村子的吧?”
二姨父吞吐着,“不是……”好半天才绕回来说,“我们还是亲戚呢。”
大姐说:“哦,你跟我妹夫是亲戚啊。什么亲戚呢?”
二姨父说:“嗯……”二姨父不肯说。
门口的妇女们也在一边帮腔:“亲戚有什么不好说的。”
憋了好半天,二姨父终于说:“友斌舅家婆,是我丈母娘。”
大姐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你是友斌姨父啊。咋不早些说,快回家去坐着说话去。”
二姨父把话说得那么绕口,把巷里的女人们都笑坏了。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真是十足的幽默,其实他那一点心事我怎能不知道。二姨父觉得自己一个收破烂的,说是谁的亲戚并不能为谁争了光。只是,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不为别人脸上抹黑就罢了,哪里还会有嫌贫爱富的心理。不能像个有出息人家的儿子一样,会轰轰烈烈,八面玲珑,广大神通,也有能耐提携提携自己的亲戚朋友。
我舅家婆还在世的时候,常有人替二姨抱怨,抱怨她不该把二姨嫁这么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