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卢 静

2025年03月18日

微 笑

三月,田野的草开始返青,我的母亲,走在阳光下咀嚼节日的芬芳。

母亲与大地同在,给予我们生命,养育我们的生命。

而我忆起收获的季节,晋南的天空蓝得舒缓、高远而纯厚,让人瞄一眼便生出暖意。我从棉田旁走过,云絮飘在田野上方,仿佛才印染的棉桃,倾听着土地的心事。云,会听见我那平凡母亲的微笑吗?

我拎了一兜母亲喜欢吃的火柿子回家,乍进门,瞅见床上铺着一条熨好的深蓝色裤子,两侧裤腿上各有一片淡青色的兰叶。我心里一喜,这是母亲新购的衣物吗?母亲可是多年节省惯了,尽管如今生活充裕,也轻易不添置的。待我走近一瞧,却立刻惭愧了。那是几年前由于裤腿刮出小洞被我闲弃的一条裤子,料子还有九成新呢,现在母亲用丝绣的兰叶补缀好了。

妈,不是说眼睛不好,怎么又做活了?我捧着兰叶子,久久不能放下。母亲早进来,一边搅拌着小盆里的鸡蛋韭菜馅,一边说道我又拾掇出来了,试试还能穿不?她撩起鬓角新添的白发,那个手势是我熟悉的动作,就像我永远难忘的熟悉的微笑。

我摩挲着兰叶子心潮起伏,恍若又回到二十多年前中条山麓下我们简朴的老屋。冬夜,西北风压低了坚劲的白杨树枝,紧接着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似乎连屋内小台灯的光束也摇撼了。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母亲将炕烧得暖热,又给我们两个孩子掖好被角。我不知已睡了多久,朦胧醒来,望见东墙上放大的身影里,母亲将一根线拉得很长,便转过身迷迷糊糊地说,妈,还不睡呀?她披件灰旧棉袄抵御深夜的寒气,微笑着将我伸出的手送回被子里,叫我快睡,又扭过头继续一针一线地给衣服打补丁。母亲常常在一天的奔波忙碌后,为节省开支,趁夜深人静给一家大小缝补衣裳。我的瞳孔里深深印下母亲温柔坚韧的笑容,我不止一次望见台灯下,线的细长投影在她劳作了一天的双手上,在冻皴的裂口上擦过,岁月就这样被牵拽得悠长。

那个拮据的年代,用全部的爱操持这个家的母亲,灵巧心思一点点渗透到简朴的生活中。堂屋里简陋的木头箱子,盖上了母亲绣的青山绿水、凤凰竹枝的布帘,柜子自己动手涂刷流水波纹的清漆。这些小小而充实的幸福,都是她下班后,在储藏大白菜、腌萝卜干准备度冬之余,挤出时间做的。街坊的女人们,时而聚在一起交流经验,王婶的丈夫腿脚有残疾,家里境况就更差一些,有一回,王婶用几只手帕,给满周岁的宝贝儿子缝了件漂亮衣裳,母亲一见,连夸大妹子手巧。可是我发现,时常微笑的母亲,夸着夸着,眼圈潮湿了。

如今,早不用赶夜针头线脑地忙活了。但勤劳一生的母亲,闲不住了,总要翻拣一件大人的旧衣,架个老花镜拆改着。我上前劝阻,希望妈妈好好享一享晚年的清福。现在轮到我为母亲添置新衣了。夏天,我陪她出门旅游,瞧着母亲,在她曾经遥想着一针一线绣过的山川里流连,微笑漾弯了嘴角时,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每逢这时候,我总是不经意地仰望天空,于是看到千姿百态的云,并且相信它们在天涯悄无声息地合拢,好像故乡的棉桃,包裹着我永远难忘的母亲的微笑。

澄 明

人间三四月,最初点亮春天的光焰还没有完全消退,走在人行道上,偶尔匆匆一瞥,爬山虎、刺儿梅、垂柳,还有让我写过一篇《白杨树的金海域》的哗哗摇曳的丛叶,尚存留着一抹青嫩的痕迹,仿佛当初经过时血液加快的流速。如果四季是循环访问的故友,只有春天撞门而入,以独特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线,或者,就骑着鲜花嫩叶装饰的马匹,飞驰而过我们的墙垣。我会思起鸣虫,不知一年终尾,生涯的短暂使它们无比珍惜时光,鸣叫不已。人似乎比虫类冗长了的生命,却常滋生出麻痹的惯性,而每一个萌动奔流的春天降临了,使我们的心灵复苏,甚至潜意识里生命进入另一次轮回,手持鲜妍的花蕾微笑着审视自己,省识世界,回眺往日,瞻望来途,何尝不是新生。

认识,使生命更澄明。如果将心扉明澈视为人生另一个角度的成功,与种种走向成功的途径与方式一样,始于起点,始于认识。犹如在白纸上画一个圆,笔的下落必有一个起点,中途线条的波动与变形,也必须从认识到偏差的一刻起,才能逐渐向圆轨回归靠拢。有了发自内心的明晰认识,才会抉择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人生取向,有了对自己的人生思考向圆心投射的逐渐深化的认识,就不会没有终极的理想与视点,就不会对自己的思想与行为没有自觉,动行不知所务,止立不知所定,饱食终日,得过且过,既无忧患之怀,也无圆润之明,也不会进退失据,取舍不安,得失之间萦虑过多,使心神混浊。

圆具有流动的趋势、包容的怀抱。好比对世界的认识,因丰富而开阔,更趋明朗。是的,即便我们平凡、渺小,认识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最基本而最珍贵的权利,平微的生命因认识而开始扩容,呈现眼前的世界不再是单调的园圃、狭窄的通道,也不仅仅是一片平坦的滩涂,或难以攀援的深渊。世界打开它的门扇,我哪怕只从门缝里觑去,也会感受到它的奇峰迭出、深阔精微,又会感受到与它息息相通,面目可亲。我们可以在时空的坐标上穿梭,与古往今来的智者先人谋面,聆听“里仁为美”的子曰、“濠梁之上”的机辩、苏格拉底在申辩篇里最后吹奏的优美的笛声,掩上他们传世的著作,再追溯一下人类久远的源头;我们可以对亚特兰蒂斯及大西洋悬疑,瞭望大草原天幕下长途跋涉的古老队伍,辎重,天风中的鹰隼,苍凉的箫声、热烈的舞蹈间起伏跃动的篝火,掀开艰辛的航海日志,触摸惊涛骇浪中的昨日呼吸,或者,从出土碎陶片裂缝的光泽上,发现了时光难以追踪的残缺;我们可以在大地上行走,领略落基山脉的雄伟绵延、地中海葡萄园筛下的酵香的阳光、释迦修持的菩提树,也目睹了贫穷、苦难与战争留下的阴影。我们可以通向蜂窠纤细的小径,也可以仰望永恒沉默的无垠星空。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的这首某尼悟道诗,好像在说春自心头寻,不应道在迩而求诸远,但是宗白华先生在《美从何处寻》一文中借引此诗时认为,梅花亦是客观物,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而美不应只在心头寻觅,踏遍陇头云时彷徨苦闷,某尼将自己关进了狭隘的心的圈子里,梅花上枝已十分时,宇宙早已春意盎然了呀。心的陶冶、修养和锻炼固然重要,但如果要真正进入无我无忧之境,认识与发现却要向生机盎然的外部世界搜寻,挺进,才能真正无一己之烦恼,才能“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才会像一面镜子照见世界同时也丰富了自己。并且他引用了王羲之与华滋沃斯的两句话。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华兹沃斯则是与微小事物相关的诗句,“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宗先生是谈美的,外部世界有美与善,也有丑恶、罪恶。丑恶、罪恶也需要认识,这便让人冷不丁想起赫尔曼·海塞在《荒原狼》里的一段表述,大意说不是回到狼,也不仅仅是回到孩子,而是要经过所有白的与黑的……

认识分为向内与向外。向外部探求与挺进后,就需要向内挖掘。人通过感官的映像、知觉的综合,向外部世界获取了信息上下求索,然而最终还是要通过内心的沉淀才能点灯成智。是的,知识只是“器”,“心”永远是知识的驾驭者。

向内看,认识不仅依靠理性思维,同时应侧重于感悟。汉字是奇妙的,祖先古老的造字智慧,点亮我们心灯的灵犀,“悟”本从“心”,“悟”即“吾心”。“認”“識”从“言”,言为心之声。“識”字又含“音”,击物得其音,闻音识其性。山脉河流、树木花草、鸟兽足迹是天地之文,风鸣孔穴、水奏流弦、雷鸣牛哞为天地之音。个体生命在大自然环环相衔变通不息的血脉中,犹似一根毛细血管,天地耳目的一截细小分支,我们倾听观摩,我们用心灵感受。当那些参悟自然与人生创造出的文字、音乐、绘画、雕塑流动时,我们从音韵、纹律、色彩、光影里捕捉并感受到的,往往是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无论来自自然界或社会的经验,也无论巨匠与凡人,当内外相融有所得后都需要表露,语言辄是重要的媒介。事实上,语言不仅仅是表达交流的工具,其本身便是世界的一种象征。每个民族发明创造了自己独有的语言(包括文字),民族思维性格甚至风俗习惯便开始与语言发生相互作用,在相当程度上,我们从语言建构起来的世界面目中来认识置身其中的世界。语言的讨论,文字的整理、分析、归纳、总结等,是我们认识深化的途径,也是思维与感悟的结晶。

“認”“識”二字里又带有“刀”与“戈”,第一个吃狼桃的人感知到了西红柿的酸甜多汁,“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成为挂在人们嘴边的俗语,认识又需要一定勇气,在潜伏的危险中却接近了事物的本质与真相。

还不能遗忘的是,认识必须处于一个参照系中。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说:“当代世界也许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瞻前。阅读经典作品,你就得确定自己是从哪一个‘位置’开始阅读的,否则无论是读者或文本都会很容易漂进无始无终的迷雾里。”同样,认识任何事物或状态都需要一个“位置”,认识历史才能认识当代,认识春种才能认识秋收,认识西方才能认识东方,认识万事万物才能更透彻地认识人,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入口处很早就刻着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认识人,像年代久远的葡萄园中,刚摘取的还渗着露水的鲜嫩樱桃,原汁原味,却时时等待新的诠释。个人在群体中也需要一个坐标系,认识男人才能认识女人,认识别人才能认识自己,认识昨天才能更清晰地观察自己的今天,认识己身几乎与认识未知需要同样的勇气,心存疑惑与迷茫时,也要问一问是否认识得还不够真切。认识是一种个人的生命体验,是你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去认识自己和自己的生存环境,明天的道路从认识到的这一刻,从今天起,已经开始出发。

认识,会开掘你潜藏在内部的天赋与才华,激发生命的力量,是人生非常重要的经历;认识,也将使心灯圆通,使我们的生命更加澄明。

姑苏屐梦

江南的田园,本来便浮翠欲流,绿得宜人,更何况雨后,滴溜溜的雨珠在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高低错落的植株上闪烁,晃动、翻滚、坠落,时而灵珠四迸,时而玉珠成串,圆润明秀的叶片恣意舒展,饱饮的株身也一霎一霎里轻微颤摆,那绿色便分明潺潺湲湲流淌起来了,携涌田土的清香到你的鼻下。

方才小巷里店铺的招牌上写着“马兰头烧香干”,周作人先生怀忆浙东旧事,谈及一首民谣“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街闾童诵,饶有趣味。苏浙相邻,我便想,眼前的田头地埂上,可有马兰头?

三轮车在小石头路上开得不快不慢,车角上的小铜铃一路“叮当——叮当”地响。倘若不嫌颠簸的话,石斑路上的行车,却也有节奏起伏的韵致。从多土的故乡来到多石的姑苏。我们花六元钱雇了辆小三轮去访吴中第一名胜——虎丘,吴地口音浓的司机带着我们,光滑的青石板铺砌的曲曲折折、清清幽幽的小巷,落脚沾染青苔的白墙黑顶的民居,新鲜和惊异着异乡人的目光。巷道上,一位乌髻高挽面容姣好的少妇推着童车缓步行来,半露的胳臂肤色细腻白皙如雪藕,童车里粉嫩的婴儿正咿呀自语手舞足蹈,朱红的衣裳和翘俏的虎头鞋上精心绣着珍禽图案。小车吱呀转进一处宅院,恍若走进了苏州的千年门庭,半掩的宅门里还隐约传来琵琶奏习曲声……

画轴里江南女子浣衣的逐级入水的石磴,石拱桥古朴藏秀的倒影,从倒影里悠悠冒出的小船,一一闪过,方才青葱弥目辉映着轻阴云光的田畴逐渐卷起来,卷成了暗绿凝醇的山塘河。我仿佛落进了水乡的梦里。河上有一两只龙舟,更多的是浅棕色的小船,约三米见长,中央一舱可置小几,可容二三人,船尾载一船夫摇橹。这样的小船,正宜于船头点一盏渔灯,在朗月的面影里,或是新月半吐微云淡笼的夜晚,于两岸树木、房屋、小桥参差披拂在月波里的酽影中静静行驶,依乃——,依乃——,风声、水声、橹声溶溶……船上人或有心事,心怀也渐澄然,睃着那一盏渔灯,在漾漾闲澜的簇拥下,散作四围的星梦……老片子里苏州河上便穿梭着许多小船,夹杂着贩货的,船主拖着腔叫卖,煞是好听。江南的叫卖声自与北地不同,北方吆喝声较直,而这里不仅尾音绵延很长,且腔调几转,据说是水乡多深门宅院的缘故。临水的每扇门都像箫上的孔,声腔需一波三折,反射回弹,曲曲绕绕,内院的人才听得见。久了,行腔宛如唱歌。

明代袁中郎曾记: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萧鼓楼船,无日无之……而中秋为尤胜……从千人石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明以后,民间戏曲艺术活动分外繁盛。据张岱《陶庵梦忆》回忆,虎丘中秋与西湖之春、扬州清明、秦淮之夏并为四大演唱盛事。每逢桂子香袭中秋月,苏州虎丘山上便开始举行昆曲大会,一时为之城空。

今日之虎丘,游人如雾来云涌,小旗此起彼伏,恐怕热闹亦不下当年,只少了丝竹萦耳,倒是铁华岩下的“天下第三泉”畔辟设了苏州评弹与苏州说书的场子。茶圣陆羽盛誉的“天下第三泉”上峭壁如削翠箩飞烟,泉中金鳞嬉跃,泉水清冽异常,它与闻名遐迩的剑池、井脉极佳的憨憨泉等灵泉一道,汲汲浃注了山的脊髓,润得这虎丘山上不仅重荫叠碧、静秀清幽,就连块块形态各异的青石,也都水腻光滑、苔色生凉的。

虎丘多名石。沿山门拾级而上,路右侧有一青石顿裂深隙,如剑方劈。虎丘在春秋时本是吴王阖闾的离宫,相传阖闾曾令干将莫邪铸剑,成而试之,劈开巨石。王者之剑何寻?再上行,路左侧却横一“枕石”,东晋高僧生公常倚此石读经,读倦便枕石而眠。距“枕石”不远是与杭州苏小小墓齐名的真娘墓。唐朝名妓真娘,不堪凌辱投环而尽,魂消姑苏,香散江南。真娘墓东北,激变风云的一代名将孙武子演兵练武的孙武亭又兀然而立。上山的路被一块平坦如砥、可坐千人的巨石中断了。这是一块天然形成的大盘石,伫立石上,东南望松柏低窥,西北观轩阁迭连。相传生公讲经时,石上常坐千人谛听,讲经讲到妙处,百鸟不啼,白莲池满,白莲花开,顽石亦为之点头。千人石上则是我向往已久的剑池。临剑池而望,只觉池水波暗纹回神秘莫测,传说中与吴王阖闾同葬的扁诸、鱼肠等三千名剑似乎精魂不散,寒光凛冽直向你射来,于是秋山叶落,弦音空谷,在你心头卷起“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的悲声壮曲。于此登游,便可尽赏千年古塔山景胜迹了,在历史的浓霭中穿行……

虎丘是个不能不令人诧异的地方。山海拔不过40米,却玲珑其外,深奥其中,亦王,亦妓,亦将,亦曲,亦儒亦道,亦佛亦仙,及至满山灵泉翠崖间王羲之、米芾等诸多名家亲书的石刻、匾额、楹联,真是浓缩了吴中的文化精粹,难怪苏东坡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登虎丘而小吴”呢。

我在家中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透进来潇潇雨声,这竟使我惦记没有在姑苏听雨了。还在孩提时代,“小楼听春雨,绿草绣长街”的苏州评弹声便飘进我的耳膜,萦绕起心中一个遥远的梦。而今姑苏之行,寄旅闹市,更无一片清荷对雨来慰我的思心。苏州是一颗梅子,需要你耐心地咀嚼它的味道。而我们一天的停留,真是舐皮滑舌,憾心未了。告别苏州前,我悄悄对苏州说:我还会再来的。当我再来,我将在黄昏时分乘一叶小船,踏河岸民居与小桥的倒影缓缓穿过城河,泊船枫桥,人和船浸在如水的月色中听寒山寺古老的钟声;我还将在朝阳如烘中,一访苏州新兴的高科技工业园区,叩问这座城市古老与现实的交替,白发与黑发的变奏……

火车离开苏州的时候,空中又漫起了雨雾,回望时,苏州城的城廓已半隐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