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30日
□袁省梅
工地上的人都叫老刘大师傅。
大师傅,本是个平常的称呼,工地上老老小小的人喊起老刘来,却含了满满的敬畏和巴结。当然了,谁都能掂出这漾在脸上的敬畏和巴结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情假意,说白了,大家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过是奔着老刘手里的勺子去的。
老刘是工地食堂的厨子,工人们不敢得罪他,其实是不敢得罪他手上的勺子。
食堂一天三顿饭,每顿都有三两个菜,有时是两个热菜一个凉菜,热菜呢就是一荤一素,辣椒炒肉丝、西葫芦炒鸡蛋、南瓜炖土豆、豆角烧茄子、白菜炖粉条子……凉菜多数时候是素菜,豆芽拌粉条、凉拌土豆丝、凉拌黄瓜。要是多个肉菜,比如鸡丝粉条、猪头肉拌黄瓜、瘦肉拌豆角……或者是多个卤鸡腿,那必定是过节了。比如端午节,中秋节,这些个大节日才会改善一下。工地上没有轻省的活儿,和水泥、砌砖、筛沙子、搬钢筋……哪一项不是要用一把力气能干得了的。要有一把力气,就得有个好饭量得吃好饭。想想,一个挑肥拣瘦、只吃菜不吃馒头米饭的人,在工地上能干多久呢?老刘是工地食堂班长,发饭的勺子不管有几把,都被老刘一个人把持着。食堂里还有三个人,老刘从不让他们给工人们打饭。这下好了,勺子在老刘手上,他的手腕上这样一使力,勺子里就有了两三片肉,那样一使力,你就只能看见肉了。看见还不如看不见,闹心啊。偏偏的,那肉片就像鱼一样,还要在你眼前搔首弄姿一下,才扬长而去没了踪影,又跌落到了盆子里,你的饭盒里连个肉渣渣也没有。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得罪老刘呢?
没有啊,我啥时候得罪老刘,刘大师傅?
你敢说没有?被问的人倏地把嘴闭得紧紧的——再争辩几句,勺里的那两块豆腐也要溜走的。
老刘知道工友们私下里对他有长长短短的意见和说法,一口锅里吃饭,总会有稠有稀,众口难调,是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有时恰好让他听见了,就哈哈大笑,手里的长把黑铁勺把盛菜的大铝盆边沿敲得铛铛响,下巴点着说话的人,骂他胡说啥呢,他说:“要说我这勺子长了眼,也是只认个碗,不认个人,大碗小碗都是碗,不偏不向。再说了,都是受苦人,饭勺子不能欺负受苦人。”
可是最近,老刘想把手里的勺子偏向于老李。
老刘一直等老李求他,多舀上两块肉啊,冰箱的饺子煮点吃吧,或者是,要一棵葱几瓣蒜就饭。他们这个地方的人吃饭,尤其是吃饺子吃面条,离不了大蒜。有句话怎么说的呢?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所以,吃面条的时候,不管是刀削面蛋炒面还是汤汤水水的臊子面南瓜面,工人们常央求他拿几瓣蒜。老刘想老李求他时,他就可以趁机给老李说个事。啥事呢?把在工地上收拾的几块板子运出去。也不是什么好板子,瓷砖的包装板,散放在太阳下,很大一堆。老李有时来打饭,有时不来。老李是工地上的门卫兼保安。谁要是捡到几块废铁,拾了一些废钢筋,想拿出去卖钱,得出了工地的大门,得过了老李这一关。老李眼一闭,手一挥,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话说回来,老李的手不抬,不开门,你休想从工地上运出去一根柴。所以,大家对老李跟老刘一样,也恭敬,也惧怕,常常的,挂着点谄媚。
然而,老刘不知道老李的门房里有电磁炉有锅碗,不到食堂打饭的时候,老李就自己在门房煮挂面。老李寡言少语,又长了一张黑脸,从早到晚地站在大门边,工人们都说,老李比门神还门神。老刘心想,他就是阎王爷,也要给拿下。可偏偏的,这个老李就是来打饭,也不会跟老刘多说一句话。饭缸子往菜盆前一伸,盆里的凉菜热菜,他的眉眼抬也不抬一下,就是老刘,他也不抬一下眉眼去看,老刘手里的勺子呢,他更是不溜一眼,完全就是一副你爱打什么打什么的模样。这下,老刘是一点辙也没了,内心呢,有点失落,还有点气不过。
——有什么了不起呢,你个老李!
连着好几天了,老刘勺子下总是压着几块红烧肉,等着老李来打饭。他想,你不跟我套近乎,我跟你套。他是急得想把那几块板子运出去。这天,工人的早饭都吃完了,锅里的菜眼看着见底了,也没等见老李。老刘横下心来不等老李了,心想碰见了再说,万一自己运气好还碰不到这黑门神呢。老刘趁着半上午要出去买菜、其他人都在工地上忙时,挑了几块板子装到三轮车上向大门口骑去。
巧巧的,老李这个黑脸门神就在门口杵着。
老李往三轮车上看了一眼,扬着下巴,斜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咋回事啊老刘?出去买菜还要带几块板子?”
老刘忙堆起一脸的笑容道:“嗨,你瞅瞅你瞅瞅,也不是啥好板子,都是工地上不要准备扔到垃圾堆里的。”说着话,就紧赶着从兜里掏摸烟给老李递。
老李却把他的手挡了回去,一字一板地说道:“看着可是好好的板子啊。”
老刘悻悻地把烟盒塞兜里,脸上不由得硬了一层,嘴上却尽力地还在讨好:“哎哟哟,这是啥好板子啊,你瞅那工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日晒雨淋的,没人收拾,也是个烂。你说是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烂在工地上也是工地的,对不对?”老李黑着一副眉眼,手里把大门钥匙摔打得哗啦哗啦响,站在车边就是不给老刘开门不让老刘走。
老刘是没想到老李这个黑门神真严苛,可想到有求于他,也只好把一口气闷在心里,愤愤地哼了声,终不敢大声对抗,故作轻松地跟老李玩笑道:“咱这不是心疼这些板子嘛,你说真要是烂了,多可惜。就像咱食堂里的饭菜,几十号人的饭菜,不可能做到刚刚好,你说对吧?有时剩下三碗两碗的饭啦菜啦,我就把那些个饭量大的人叫回来吃了。咱工地上哪个的饭量大哪个爱吃个啥,我是一清二楚的。虽说这么大个工地倒个三碗两碗的饭菜也不打紧,你说对吧?可是咱看不过眼啊,咱心疼啊,你说对不?”
老李手里的钥匙倏忽没了声音,他哼了哼,话头上就有点软和了,问老刘要这么些板子干啥?是不是换烟吃?
“你啥时候见过我吃烟了?”老刘黑油的手指把光头搔得哗哗响,嗯哼了半天,才说:“是给老乡的,老乡想给屋里搭个床铺,给儿子住,她儿子要来城里上学。”
老李问:“女的?相好的?”
老刘黑红的脸倏地紫黑了,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拧着脖子,黑油的手指头又在光头上哗哗地搔,说:“哪是呀?这话可不能胡说,就是能说得来,投脾气吧,常打交道,看她也不容易,为了挣俩钱,把自己当男人使了。”
老刘想把板子送给喜玲。喜玲在菜市场摆个菜摊。老刘就是买菜时认识喜玲的。
老李也认识老刘说的喜玲,她来工地送过菜,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相一般,看着倒是端正、顺眼,开朗得很,还爱笑,一笑,就咯咯咯咯地跟玻璃球在石板上蹦一样清脆。来了,就叫他大哥,给他放下几个苹果,或者是一把红枣。有一次,还送给他一双十字绣鞋垫,说是后半晌菜摊上没事时绣的。老李把鞋垫压在床单下一直没舍得用。真是个好女人。老李是万万没想到老刘跟喜玲好上了。他抬眼把老刘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讪讪地,有点落寞,也有点羡慕,心头上怪怪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默默地开了门,挥挥手,叫老刘走。看着老刘吭哧吭哧地蹬着三轮车出了大门,他才喊了句:“不要欺负人家。”老李还想说喜玲是个好女人,扁扁嘴,没说出来。
老刘停下来,扭过头冲着老李嘿嘿笑道:“咋会呢?咋会呢?你看咱是那种欺负人的人?”说完,突然觉出来老李的话里有话,再看老李时,老李却耷下了眼皮,扭身锁了大门,去工地了。
不远处的工地上,筛灰的、运沙的、站在半空的脚手架上砌墙的,蚂蚁般不停歇地干着。搅拌机、传送带、切割机也轰轰隆隆地在忙。一刻不停。阳光静静地洒在工地上,灰的白的土尘在亮处跳,是又喧嚣,又让人觉得有着莫大的寂静。老刘看见老李晃着膀子,转过一堆沙子,又转过一堆青砖,就隐在了建筑后面看不见了。
老刘蹬着三轮车,心想老李这个人其实也不错。听见三轮车上的板子哐啷哐啷地响,他高兴地唱了起来:家乡话呀分外亲,家乡酒呀格外香……
老刘的歌声不婉转还有些跑调,他还在唱,好像是,内心有许多的快乐,必须要跟着这歌声活泼泼地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