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05日
▲王维雕像
□张炜
仅仅从记载上看,李白和王维这两个大诗人好像没有见过面。他们年龄差不多,诗名都很大。这两个人一个被称为“诗仙”,一个被称为“诗佛”,多么相近,却没有什么诗文切磋和交往的文字留下来,让今天的人觉得奇怪而遗憾。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如今已经不能猜度。比如即便是当代文人,哪怕两人时常见面,但由于各种原因没有留下交往的记录,也是有可能的——很久之后,人们也就不知道他们曾经在一起了。所以说文字的记载只是一个方面,没有,也并不能说明二者没有过见面。
但是我们又真的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明证。唐代那个时期的有名诗人很多,可是好像都不太扎堆,这与今天的情形是大为不同的。一方面可能是交通不便,信息不便,所以要见一次真是很难。李白和杜甫一生从记载上看只有三次,但实际上几次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从留下的文字看,好像张九龄与李白也没有见面,但是李白写庐山瀑布的那首诗好像明显受到了张九龄的影响,这说明李白起码对张九龄的诗是十分熟悉的。杜甫有关于张九龄的回忆,但他们在一起的描述也不多见。李白与杜甫、孟浩然、李邕、贺知章、高适、王昌龄、岑参等在一起的文字记述是清楚的,但涉及更多的反而是其他一些人物,如官场人物和道士们。特别是后一种,李白和杜甫都是相当喜欢的。
王昌龄与李白、杜甫、高适、孟浩然、王之涣、岑参等人都是交情很深的朋友,但这些人之间有的却极可能一生未曾识见。李白写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但记载中他和孟浩然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很多,可是记录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还有写《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一般认为他出生在初唐和盛唐之交,与以上的诗人更难有什么交集。留在《全唐诗》中的那个时期的诗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彼此提到过的。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隔膜与寂寞,在今天看有一种令人神往的荒凉感。
有人认为王维与李白的个人身世差异太大,这也许是他们未能成为朋友的原因。王维比起李杜二人幸运得多,十几岁即有诗名,二十一岁得中进士。在诗歌和绘画两个方面王维的成就都是很大的,甚至在音乐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后来的大诗人苏轼评价说:“味摩诘(王维)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是盛唐诗人的代表,留下的诗篇有400多首,也算是很多的了。与李白不同的是,王维精通佛学,受禅宗影响很大。佛教有一部《维摩诘经》,就是王维名和字的由来。人们习惯上将他与孟浩然合称“王孟”。
王维官运较畅,做过监察御史、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还有过半官半隐的一段生活:买下了初唐宫廷诗人宋之问蓝田山麓的别墅,修养身心。《王右丞集注》中的《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曾这样记载王维:“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
看来王维对于佛事的痴迷,丝毫不亚于李白对道家的深情,而且他们的诗歌写作显然都深深得益于这一切。可以设想王维的“茶铛药臼”就像李白迷恋丹炉,但他们的信仰取向又有佛道之别,这可能也是两位大诗人终生不交的原因之一。不过真实的原因也许远没有那样复杂,而是非常简单:仅仅由于性格差异,一个人就可以不喜欢另一个人。
李白的“道”、王维的“佛”,这种选择与不同的生命质地有关。李白也并不是从信仰的意义上选择了道,他同时也是信佛的,与儒释道三方面的关系都很大。唐朝虽然也有反佛的时期,但更有崇佛的阶段,尤其是李白生活的天元天宝年间,更是三教并存的时代。佛教在东晋时期就盛传并影响了文坛,到唐朝则得到了巨大发展,李白置身其中,一定会受到影响——他自称“青莲居士”,与僧人酬答的诗也很多。李白有一首《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湖州司马对李白的信仰定位是有疑问的,所以才会问他到底是佛还是道?而李白回答:“如果我再转世的话,就是金粟如来了。”可见道与佛在他看来并不是那么界限分明。李白还写过一篇很长的佛教颂文,《崇明寺佛顶尊胜陀罗尼幢颂并序》,洋洋洒洒,气势磅礴,从中可以看出对佛教典故制度的熟悉程度,看出对佛法威力的敬仰。
可以肯定的是,李白对王维所知甚多,因为当时王维的名气太大了,不仅是官方地位、诗坛地位,还有佛界地位,从“金粟如来是后身”一句可以看出,他对王维还是蛮敬重的,“金粟如来”是印度大乘佛教居士维摩诘的号,王维之名号即来源于此。李白此处提及,不能不联想到当朝诗人王维。
这样两个才华横溢并且性情特异的人物,如果有些交往,再展开诗文切磋,该是多么有意义和有趣的事情,可惜全然不见这一类记载。
古代文人不像今天参加这么多的笔会,更没有什么文学的专门组织,再加上交通工具的问题,所以他们相见的机会也就少多了。这其实除了小小的遗憾,更多的还是清静自守,可以少去许多麻烦。诗事可以商讨交流的固然不少,但更多依赖的还是个人的参悟。今天有了飞机高铁,有了电邮微信网络这一套,诗人的互通与接近太容易了,可是这样一来反而大大折损了个人的清寂之福。某个诗人在大山另一面的吟唱,在大水另一边的吟唱,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不是相互隔绝或遥远地倾听、想念和想象,而是紧紧地挤在了一起。
(《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