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盒饭

2023年09月06日

□杨星让

1961年,我8岁,该上小学了。

村子小,但也有一所初级小学。学校设在家庙里,也就是我们的杨家祠堂。这其实就是一座农村典型的三合院,三间北房和东西各三间厢房。东西厢房是大队部,北房东边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剩下的两间便是我们的教室。桌子、凳子是学生自家里搬来的,毕业后再搬回去。两间教室,四个年级,一年级坐在最前面,依次类推,最后面便是四年级了。

北房的西边矗立着两通石碑,相对应东边也应有两通石碑才是,但现在没有了。东墙角垒了一个字纸炉,上面贴着一张纸条:敬惜字纸!

两座石碑很高大,字迹清晰,碑文肯定和杨家有关系。可惜那时年龄太小,哪里懂得碑文上刻的什么内容。我们只是拿一张白纸,用手摁在碑上,拿铅笔涂画,便拓出字来,也只是因为好玩。石碑还有一个作用,挨了手板,手掌红肿,火辣辣地疼,贴在石碑上,冰凉冰凉挺舒服,减轻一点疼痛。

我上学时,学校新调来一位老师,姓王,名文正,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左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那个年代的老师基本都是这样的装扮,留着分头。但王老师不是分头,而是光头,这让我们有点诧异,也因此把他的年龄看大了一些。王老师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他不像别的老师抽纸烟,而是像村里的老汉一样抽旱烟。他有一支旱烟袋,烟锅是铜的,烟嘴是白色石料子的,一节竹子烟杆上吊着一个黑色烟布袋。王老师打学生,便不用那支木板,而是用烟袋锅敲。哪个学生调皮捣蛋了,王老师便用烟锅在学生的头上“梆”地敲一下,很疼,有时会鼓起一个小包。

王老师是一位好老师,他首先纠正我们的一些不良习惯。在上学之前,我们都在村里的幼儿园待过。幼儿园老师是村里有点文化的妇女,教我们认字写字。我们歪着身子,本子斜着,写字的笔顺随心所欲,养成了很多坏毛病。王老师要求我们写字时,身体必须坐端正,本子必须摆放得端端正正。写字的笔画一定要正确,比如写女字,我们以前两笔就写成了,王老师教我们,女字是三笔。写毛笔字,握笔姿势很重要,笔要握紧书写。王老师常常搞突然袭击,站在你身后,趁你不备,猛然抽你的毛笔。你如果没有握紧,毛笔就被王老师抽走了,你的手心里只留下一团黑。王老师的启蒙教育,让我受益终生。至今我写作时,稿纸必须放端正,身体必须坐直,写字的笔画必须正确,这都得益于王老师的教导。

王老师的课讲得好。那时小学课程虽然只有语文、算术这两门,但王老师讲课风趣幽默生动,学生特别喜欢。我们是复式班,四个年级的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怎么能做到互不影响呢?王老师给我们上课,身后的黑板上是给四个年级出的题或是讲课内容,但学生看不到,因为黑板让四块纸板遮挡着。给一年级讲课,一块纸板轻轻滑落下来,露出了黑板上的粉笔字。给二年级讲课时,前面的纸板又滑了上去,另一块纸板滑下来,正是二年级的教学内容。三年级、四年级也是如此操作。

神奇的是,王老师并不回头看黑板,那些控制纸板移动的白线,从王老师的衣领上穿到衣袖里,线头缠绕在王老师的手指上。王老师用手指操控着身后的纸板,我们坐在下边是看不到那白色棉线的,只感觉那些纸板是自己在滑动,像魔术一样神奇。

王老师在我们村待了四年,正好是我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四年时间。1964年我初小毕业,升入高级小学,到镇上去读书了。由于王老师教得好,我们村的学生各班抢着要,成了香饽饽。

万荣农村人行门户,最重的礼是抬食摞,其次是条盒、捧盒。还有一种便是提盒,它小巧玲珑,是一个袖珍版的食摞。

提盒,在我们村的功能是给老师送饭。

提盒与食摞一样,也是三层。下面一层较深,主要放主食,中间一层放菜肴和筷子,最上面就是提盒盖了。主食有馍馍、面条、包子、饺子等,菜一般都是三样,还有一碟油泼辣子,这是必不可少的。主食如果是面条、包子、饺子,也必须再放上一两个馍,老师吃不吃都要放。老师每次吃完饭,提盒里最少都会剩一个馍,这表示老师吃饱了,饭剩下了。

提盒是黑漆的,盖子的底沿上有一圈红漆。抬提盒的棍子中间黑色,两头红色,很像是孙悟空的金箍棒。与提盒配套的还有一个紫铜罐,一个紫铜勺,紫铜罐是盛汤的,一般盛米汤,偶尔也有汤面之类。

我们村比较富足,人称“小阎景”。村子不大,文化人不少,当教师的就有十几个。村里人很敬佩文化人,尊师重教的风气浓厚。

管老师饭,家家都是极其用心,倾其所有,拿出全部精力筹备老师的饭菜。轮到这家管饭了,先打听上一家是什么饭食,自家一定要比上一家更好才满意。

提盒,顾名思义是提着。但我们给老师送饭,是两个学生抬着提盒,一个学生提着铜汤罐跟在后面。三个娃娃行走在村巷里,小提盒抬出了大食摞的感觉,颇有一种仪式感,显得无比庄重。

难怪母亲心心念念想让哥哥当个小学教员,吃上提盒饭。

我们的王老师,吃的就是提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