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13日
□韩振远
刘国合是个泥瓦匠,招赘到韩家时已30多岁。当时三奶奶28岁,有个9岁的女儿,叫香香。三爷是个当兵的,日本人投降那年,三奶奶不知从哪里得到三爷阵亡的消息,哭了两天。刘国合给五老爷家修房子,站在房顶,看见隔壁院里女人哭得恓惶,一愣神,一叶瓦从山墙掉下来,落到三奶奶院里,啪,碎成几瓣。三奶奶一惊,哭声停了。刘国合从房顶下来,问五老爷,隔壁女人怎么回事?五老爷坐在葡萄架下,呼噜噜抽水烟,瞥刘国合一眼,叹气:“这女人,命苦。”
给五老爷家修好房子,刘国合把自己招赘给三奶奶,顶替了原来的三爷,成了我的第二任本家三爷。
这位三爷身材魁梧,腰板笔直,国字脸,浓眉大眼,腿微瘸,听说是盖房摔折的。
继女香香18岁那年,恋上驻村工作队员魏风。本来,三爷想让香香招赘个男人,为韩家留下根脉。香香执意嫁人,三爷、三奶奶拦不住,将魏风和香香叫来,写下字据:婚后生下的第一个男孩须过继韩家顶门,姓韩。香香的第一个孩子果真是男孩,取名迎高,刚断奶就过继回来。三爷把迎高当亲孙子,逛集、看戏、走亲戚,都把迎高扛在肩上,一摇一晃,逗孙子高兴。
做起匠人活,三爷像变了个人,倔,脾气大,干活容不得一点差错,时间长了,便有了“倔师”称号。在我看来,三爷连瘸腿都瘸的那么倔,有气势,腰板笔直,一摇一晃一之间,带出巍然之气。我15岁时,没学上,想拜三爷为师学泥瓦匠,看见他就怯了。三爷曾带过一个徒弟,每次徒弟犯了错,总大声喊徒弟身子站直,双腿并拢,声色俱厉地训。骂小工也是这样。那几年农家盖房只请大工,小工靠亲友帮忙,都是人情,谁受得了他这么骂,有几回,小工被骂毛了,扔下工具走人,弄得主家连陪好话。
村里人都奇怪,一个泥瓦匠,脾气怎么会那么大?
我20岁那年,去30公里外的中条山采石料,住在山脚下一个小村,有位老汉向我打听:“你们村有个倔师?”我说:“是。”老汉问:“他身体还好吧?”我说:“还好,只是腿瘸。”老汉又问:“知道他腿是怎么瘸的吗?”我答:“听说从房梁掉下来摔的。”老汉神秘地笑,摇头说:“不是。”我问:“那是怎么回事?”老汉喃喃自语:“不能说,不能说。”
三爷74岁那年,我家南房塌了,由二哥主事,请石家村一位匠人做大工重建。开工后,三爷找上门,大怒:“村里有现成匠人不用,是嫌我手艺不行吗,还没听说谁看不上我这手艺?”又愤愤然:“我这年纪,谁家盖房都不动手了,烽娃家盖房必须帮忙。”烽娃是我爹小名,为打日本,我爹当过兵,后来转业到大运河边的一个城市,每年只回一次家,与三爷很少见面。况且两家早出了五服,他这三爷不过是招赘来应名的,不知为什么会对我爹刮目相看?三爷耳笨,只顾粗声大气发脾气,发完,腰板笔直,气冲冲一瘸一拐走了。第二天一早,自带瓦刀、灰斗来,不理会二哥,也不理会二哥请来的大工,瓦刀斫得咔咔响,直接开始砌墙。
那回,三爷以老迈之身,为我家帮了八天忙。盖好我家房子后,三爷再没做过匠人活。三爷故去时,我正在外地,听到消息后,唏嘘:以后恐怕再见不到脾气那么大的匠人。
如今,三爷去世已三十多年。前几天,三爷的孙子迎高来我家,说要给爷爷奶奶立碑。迎高上过大学,自己已拟好碑文,只让我帮忙推敲。碑文分别写亲爷爷、倔师爷爷和奶奶,都只有几句话。写到倔师爷爷,碑文是:继祖父讳国合,刘姓,早年从军,民国二十九年,参加中条山对日作战,耳膜震坏,右腿中弹。四年后入赘韩家,有泥瓦工手艺,人称倔师,耿介倔强,名匠也,以残疾之躯为韩门养家糊口五十余载,享年85岁。
我看后吃惊,问:“三爷是个军人?参加过中条山战役?”迎高说:“亲爷爷是国合爷爷的连长,枪林弹雨中,二人结成生死之交,中条山战役,亲爷爷中弹,临终之际,将妻子女儿托付给国合爷爷。抗战胜利后,国合爷爷拖着伤腿寻找战友遗孤,入赘韩家,又怕给后人带来麻烦,一直隐瞒那段历史。我考上大学那年,老人家带我到中条山一个叫张店的地方,指着山腰间堑壕说:当年就是在那里与日军激战,你爷爷中了三颗机枪子弹。”
我问:“三爷的腿呢?莫非也在那里负伤的?”迎高说:“老人家腿上的疤痕是穿透伤,明显是中了枪弹留下的。此前,他从没提过与我亲爷爷的关系,我考上大学了,才讲出那段历史,为的是让我知道亲爷爷是怎样一个人。”
一直觉得倔师三爷刚毅、脾气大,不像个匠人。迎高的话让我顿悟,原来,三爷是带着军人气质做了几十年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