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半扇门

2023年09月20日

□卢静

窗口,一定晃动着母亲的身影。

虽然是中秋节,推窗仰望,深邃浩渺的夜空上,一轮圆月的硕大与明亮还是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月亮银镜般的背壁,一定爬满沧桑岁月的藤蔓,被悲欢浸透,镜面却闪着永不磨灭,毋宁说一直被时间追赶的光芒。此刻,月光笼罩了龙门山雄伟的峰巅,穿过峡谷的浑厚庄严的大河,与收割前的色彩绚烂的田野,笼罩着一只精力充沛的蟋蟀,还有明晨将从林间盘旋飞起的群鸟。

我相信,母亲一定在窗口望月,端杯淡茶。操劳一生,到了暮年,她终于有功夫好好看月亮了。月光流过母亲花白的头发、苍老的脸庞,流过辘轳般转动了一生,终于被岁月压驼的腰身。月光,像故乡原野上一条矢志不移缓缓奔流的河。

另一扇窗涌出。那是几十年前,临汾老家白纸糊的木格子窗。

“珍女子,能干没得说哩,人俊也打着灯笼难找,嘻嘻。”好打笑的乔婶,和母亲打小在一个村子,不时拎了毛线活,盘腿在我家炕头絮絮叨叨拉家常,从她的回忆里,我亲近了属于母亲的那扇窗。也是中秋,只不过没有霓虹,老家田野上窸窣私语的草丛,摇晃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满月下的村庄依旧静谧,因为一桌团圆饭,巷子里多了些走动的人影,偶尔,会传来一段字正腔圆的眉户戏,那音调虽然像小石子投入夜的水潭,很快扩散消失了,但这一天,毕竟为磕磕巴巴的日子,送来了一年一度的喜庆与希望。

一棵老槐一株新柳,把影子拍在青砖墙上,探头探脑的叶子,就摆到了母亲心坎坎里,捂住一轮金灿灿的月亮。从晌午开始,她白藕似的手指不停摆弄黄瓜条,腌制了一大缸。等外婆搅馅、和面后,母亲又一板一眼,跟着外公拿花模子打月饼。日头嗖地一下,说歪就歪下去了,她扫完偌大的院子,帮外婆打理中秋饭,屋里屋外地跑。作为长女,由于外婆体弱多病,她早早撑持起来,四处操心,干活麻利,让村里的大娘们嘀咕,这俊女子,谁家娶到有福哩。

一家人燃香,摆出供月的葡萄苹果、五仁月饼后,围拢在堂屋吃饭,贫寒日子也泛出喜滋滋的味道。

而黄昏对割草的母亲来说,总是散发着迷人的魅力,琥珀色的天,与大树梢上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果子互相打量,互为谜题,互为注解。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的时光就要降临了!河面覆盖着一层神圣的光芒,仿佛并不会随波流逝。

回家喂了牛,整幅夜幕荡漾起来,驶入生命的丰饶。恰似夜阑人静,打开水彩盘开始另一项爱好——画画时,色块飞驰,从河塘一株坚韧的芦苇,到点燃春天的漫山遍野的红霞,再到云端神话的马兰花,一刹那都奔涌到低矮的屋檐下。她一会儿漂浮于浩瀚的汪洋,一会儿纵马飞越关山万里。花朵怒放了,就不会枯萎,秦时明月汉时风,也没有消逝,都在白纸水墨里淋漓。

一轮圆月,从夜的瀚海冒出,储藏着一切事物内部的光辉。

咣啷啷,咣啷啷,呜——,蒸汽火车喷出一股浓烟,搪瓷水缸里浮起黑煤渣,母亲紧搂包袱,摇了一下缸子,晃动的小黑点醒目、生硬。猛吼一声的鸣笛,伸出不可抗拒的手掌,将她向前推了一把。她想起老家起风的谷口,拎着一篮子草,趔趔趄趄往家赶,可是现在,她正离开那扇爬上月亮神话的窗。

从黄昏到天幕完全被黑夜掩藏,火车不停钻着山间隧洞,飞闪的灯光像出鞘的剑,在明暗不定的车窗上变幻,每一种图案,都通向一种未知的可能。新奇、惊慌、诱惑还有不知所措,一齐攥住了她。黄土崖敦厚朴实的身影,也抹上了一层奇谲的色彩,更远处麦浪微微起伏,千里沃野从容地袒露着胸膛,一轮圆月,在那里等了很久似的,高悬中天为她默默送行。

陌生的大城市,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老北京的城墙根,大概还记得晋南人的货担儿。外公还是青皮后生的时候,就跟着村里人上京城,做油盐酱醋的家常生意,举家搬迁到北京,却已是20世纪50年代,母亲的月亮,开始挂在南小市口一个大杂院的上空。我们这个家,只不过是北上队伍中的一个音符罢了,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没有离奇曲折的故事,然而,当下班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火红晚霞映衬下,一轮落日烙在胡同口时,人家屋檐下挂的干辣椒,简直就是一串串爆竹,噼里啪啦点燃了比白开水还平淡的日子,却也千滋百味,不乏惊心动魄之处,真正是天地玄黄,人生如戏。如果出了胡同口,穿过花市大街,一直向城南走,缓缓铺开的风里,会走近河心倒映着酡红落日的永定河。

外婆的病越来越重了,母亲只好放学后织白线手套,卖了贴补家用,一织就到三更半夜。春天风沙大,先是罩下黄团团的薄雾,槐树叶儿紧追着翻细跟斗,母亲去关窗,才拿掉挡窗角的木塞,桌上涂画金月亮的白纸已抛到地上,风,说起就起来了。地板上的月亮,皱巴巴的,活像一盘子糨糊。其实,金月亮也是偶尔涂鸦,刚抓的中药还等着熬,体谅家里的困境,母亲早放弃了画画。

我能够想象一根刺,扎入手掌时尖锐的痛,金属的声音穿过指尖。

姨妈对我说,小时候有了姐姐,这个颠簸的家是舒适的,寒夜里的烤红薯,焐热了冻得红萝卜似的小手。不仅从灶台到写字台,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都显示出秩序井然的力量,即便叠成蛟龙的针线盒,戴着仙女帽的扫帚把,一块废品改造的“白玉”镇纸,都宣告着每件事物内部的光辉,美好,笃实。她的眼角,永远飞动着希望。

20世纪60年代,她跟随父亲,踏进高耸入云的矿山。

我家的老相册,有两张发黄的照片,两个装在青蛙相框里的笑脸,那是父母结婚时的艺术照。父亲年轻气盛,踌躇满志,双目炯炯有神,母亲梳着乌黑秀美的发辫,白皙的脸庞上,眼睛好比春天深处的晨星。爸爸毕业于冶金专业,和同事们一起,毕生精力投入到了矿山事业,在翠松虬踞的巉岩上,用老茧粗硬的手,凿出只有大山才能读懂的厚重的史诗。强劲的风,沿着山脊长驱直下,在空中发出野马群奔腾似的声音后,四起的尘埃里,又震得人家的玻璃窗嗡嗡作响,整座房子都漂荡在无边的大海上。第二天一早,大家紧着身子,袖手出门一看,房顶的油毡子、墙角的破瓦盆、酒瓶子,和吹折的树枝一起,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狼藉一片。

对母亲来说,蒲公英落在哪里,都会让驱逐它的风生了根,也能在厚实的土坷垃里,感受到月亮的气息。

她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这个家,洒在我们姐妹身上。

母亲是大力士。雪夜我蒙眬醒来,刺猬般团在被窝里,生怕钻进一丝刺骨的寒气,却望见厨房墙边昂首挺胸,出现一排诱人的萝卜、白菜、雪里蕻咸菜罐,母亲卷起袖子,青筋突兀,又借着雪光搬蜂窝煤,天哪!我差点叫出声,她一次竟能搬起那么多黑煤!

母亲是飞毛腿。她在五金商店卖货,那时晨会、晚会、周会多如牛毛,总是起早摸黑的。她能用最短的时间,穿梭在家与僻远的商店间,啃块干馍,三步两步解决掉吃饭问题,同时变戏法似的,让衣兜里藏了给我们的米花球、红果儿。

又一个雪夜醒来,我喉头滚烫,全身沉重,母亲照例坐在炕头缝补,一盏台灯放大了她单薄的身影,一只拉线的手,把岁月牵得漫长。她发现我的重感冒,坐立不安。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母亲在大门口掸着身上的鹅毛雪片,天未亮,她就赶到十几里外的尖角村抓了药,那里有个出名的老中医,我吃了药,果然就好了。

过来,来!姐姐让我在门帘下扮仙女。母亲是艺术家,我毫不怀疑,她拎一桶油漆,才在东屋大立柜画好出水的荷尖,清风已徐徐来了。我家炕上、沙发扶手、旧木箱,还有坑坑洼洼的门框上,都飘着绣艺精美的帘幔,山高月小,疏梅傲雪。夏夜,忙碌的母亲终于抽出一点空,领我到不远处的草地乘凉,月亮金黄得醉人,水汪汪的,泡在一把朴陋的茶壶里,但是那茶水多么解渴,多么甘甜啊,我里外忙活的母亲,大手粗糙的母亲,竟然举头望明月吟起唐诗来,我永远难忘青青草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