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27日
□韩振远
每次来解州关帝祖庙都抱着游览风景名胜的目的,刚到门前,就会被庙内氤氲的气息感染,心灵被庙内建筑引导,进入另一层境界,看到的不再是视线中的风景,而是一种意志的体现和精神的感染。
这次来解州关帝祖庙,是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雨烟雾霭将庙宇笼罩,飒飒雨声中,庙宇显得更加庄重神秘。一声婉转悠长的戏腔从庙内传来,划破雨雾,带来一种世俗的亲切感。同行的朋友说:“今天我们来巧了,关帝庙里演戏。”
按照中国古建筑分类,解州关帝祖庙属神庙建筑,却是帝王之制,布局、规格都以宫廷建筑为标准,规模宏大,建筑精美。大门叫端门,走进去,再经过雉门,才算真正进入庙内。雉门,天子之宫门也,专为帝王进出而设。穿过雉门,我看到了庙内少见的一幅盛景,淅淅沥沥的秋雨中,红红绿绿,各色雨伞花朵般飘拂在雨中,台上唱腔激昂,一阵叫好声从伞下传出,穿透雨雾向庙内扩散。台下,没有乡间戏台下的叫卖声、呼儿唤女声,除了掌声和叫好声之外,连看戏也那么肃穆规矩。对面的午门也坐满了观众,同样声声喊好。午门是禁宫之门,雕梁画栋,气象森严,坐在这样的建筑下看戏,不知是种什么心境。
台上表演的是一位女演员,粉袖飞舞,台步轻盈,唱得凄恻婉转,清韵悠扬,在飒飒秋雨声中显得格外悲凉,仿佛身处绝境,只等英雄来救。
不用细看,便知道演的是蒲剧《赵氏孤儿》。戏台上方有“全部春秋”几个字,关公曾在军帐中夜读《春秋》,以前看到这几个字,总以为在关帝庙里上演的全部是关公戏,看到台上剧目,才知道,只要有关春秋大义的戏,都可以在这里上演。
解州关帝祖庙戏台建在雉门背面,华美精致,一望便知是清代建筑。以前来这里,望着空荡荡的戏台,聆听的多是建筑语言,这次真真切切听到优美戏声,心里想的还是建筑,别人看戏,我看戏台,别人看角儿,我看的是建筑。这一看,便发现刚刚看过的雉门明明是巍峨的歇山顶,张扬飞舞,气势逼人,背面的戏台却内敛规整,换了一副容颜。仍然是那么精致华美,却是不同的衣衫,不同的扮相,表现出不同的身份。过渡变化之巧妙,竟让人浑然不觉。
台上的角儿在吟唱,戏台本身也在吟唱,同样悲悲切切,伴着激扬鼓乐,用同样高亢凄美的建筑语言,娓娓叙说着庙宇的建筑布局。
晋南是戏剧之乡,乡间最高大的建筑往往是戏台。看着祖庙的戏台,我忽然发现,儿时以为最宏伟的戏台,在解州关帝祖庙建筑中轴线上,竟是最低矮、最不起眼的建筑。中国古代建筑以屋顶区分等级,高等级的有庑殿顶、歇山顶,又分重檐和单檐。祖庙内主要建筑大都属于这两种形式,戏台却偏偏是等级最低的卷棚顶。筒瓦组成的弧线翻越屋顶,流畅华美,却降低了高度,与其他建筑一样斗拱繁复,飞檐翘角,极尽豪华,却无顶脊,缺少了应该有的气势,像一个光着脑袋的人,虽然披金戴银,却神态谦卑,匍匐在地。为什么要这样?皆因戏台是演员酬神演出的场所,自然要表现出对主殿的恭敬。
台上的演出没有帷幕,没有布景,将戏台内部景致表露无遗。戏台正面与雉门相通的大门关上了,镂花门透出外面的光,上方正中高挂鎏金匾额“全部春秋”,两旁上下场门,左有“演古”,右有“证今”,清楚地表达着这座酬神戏台的主题。演员们在这样“豪华”的戏台上演戏,一定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回过头再看戏台对面的午门,又是一番感慨。同样是精美繁复的古建筑,却是最高等级的庑殿顶,高耸的正脊和流畅的四条垂脊,表现出的神情气质与卷棚顶的戏台正好相反,巍峨庄严,气势如虹,若一个高贵的人,从容淡定,气宇轩昂。相对而立的两座建筑,一个特意彰显巍峨,一个有意降低高度;一个建筑等级最高,一个建筑等级最低,建筑的对比如此鲜明。
秋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台上,丝竹声中,角儿唱得如泣如诉,台下,秋雨声中,观众看得如痴如醉。望着动情的演员和谦恭的戏台,我想,建庙数百年来,实际上是演员和戏台本身在共同演一出大戏,这出戏永远只唱给庙内至高无上的关圣帝君,台上的演员,台下的观众,只是对关帝威仪的一种铺垫。
走过午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建筑者还在继续铺垫,决心用娓娓道来的建筑语言和精心营造的空间艺术,将每一位游人引向崇高。飘洒的秋雨将庙内如同洗过,道路两旁的松柏,脚下的青石,都用同一种表情,告诉人们,就要拜见关圣帝君了。
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牌楼,像衣着华丽的侍者,又像挺拔英俊的卫士。从牌楼下走过,是存有康熙皇帝御笔的御书楼。
终于看到解州关帝祖庙的主体建筑——崇宁殿了。高踞在台基上的大殿巍峨高耸,气势恢宏,一重重围栏,一根根龙柱,环绕的回廊,精美的雕刻,飞檐翘角的重檐歇山顶建筑,秋雨中更加璀璨夺目的琉璃瓦,共同构成了大殿的庄严肃穆。久久站立在台基下,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我眼前的大殿在变化,渐渐化成雄立于面前、威风凛凛的关老爷。
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殿内,幽暗的光线、闪烁的烛光、高高的神龛,神秘的气息,使人顿生敬畏之心。大殿中央,巨大的关公神像正襟危坐于神龛之上,冕旒玉圭,龙袍蟒带,一袭帝王装束。赤面长髯,蚕眉凤目,威仪堂堂。两旁陪侍红袍牙笏,恭敬谦卑。至此,经过庙内的千般铺垫、万般造势,终于看到了“真神”。
建筑语言、艺术手段在帝王们看来,到底还是太含蓄。当年康熙、乾隆、咸丰三位皇帝肯定认为远远不够。于是,挥动御笔,将心中的关帝直接写出来,留存庙内。关帝宝座上方,金装银裹的牌匾就有康熙所题“义炳乾坤”,乾隆所题“神勇”,咸丰所题“万世人极”。有帝王牌匾在堂,关公的威仪就得到直接钦定,关公便成为武圣,关帝庙便成为天下第一武庙。
尽管帝王们多次赐封朝拜,关公到底还是百姓的神,明王朝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想靠关公巡游三界,以镇四夷,清王朝封关羽多达二十六字,想靠关公威显护国,以保江山。帝王已去,百姓永在,关公的义与勇、诚与信,不用帝王封,自在百姓心中。
秋雨中,午门前的戏声隐隐传来。这出专为殿内关帝所唱的大戏,不光给肃穆的庙宇增加了几分世俗色彩,更给肃穆的大殿增添出几分民间情调。秋雨戏声中拜关公,分明有几分亲切。
出崇宁殿,经肃气千秋牌坊,又有刀楼、印楼、春秋楼肃立于秋雨中。到这里,午门前的戏声已听不到。细雨霏霏,雾霭弥漫,苍松翠柏中的建筑群显得格外宁静。按照庙内格局,这里属于寝宫,是关公休息的地方。进入春秋楼,看到的关公像果然是另一种神态,庄重中现出儒雅,威武中见出真情。上得楼去,二层的关公像与殿堂上的帝王关公像大不相同,幞巾长袍,侧身捋须,目光专注。案头展开的,是一本《左氏春秋》,身后壁板上,果然刻有《春秋》原文。这场面,再现了当年关公军旅余暇,挑灯夜读的情景,完全是儒将风范。
从春秋楼出来,至结义园,又是另一种景象。烟雨中绿树繁花,异石奇草,亭台楼阁,将人的思绪带得很远。亭下遐思,庙里巍峨高大的建筑,神气氤氲的氛围,再次萦绕脑际。
再至午门前,戏台上早已人去台空,秋雨间歇,空寂的戏台面对着正殿方向,百年不变地用同一个姿势顶礼膜拜。我离去了,没有像戏台那样膜拜,却将思绪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