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芦苇荡

2024年06月12日

□杨晓因

汾河滩那片郁郁葱葱的芦苇荡,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20世纪80年代中期,棉花是当时见效最快、最好的经济作物,承包土地、种植棉花成了一种风气,我父母也承包了生产队的三亩河滩地种植棉花。

我家的棉田紧挨着生产队的芦苇园,园里的芦苇因河水的滋润而郁郁葱葱,美丽婆娑。芦苇会不会影响棉花的生长和产量呢?刚开始的时候,棉花地头时不时冒出芦苇的嫩芽,父亲就把它们全部铲除,过不了多久又有新的嫩尖露出头角。就这样捉迷藏一般,你冒我铲,我铲你冒,反反复复,地头总有零零星星的芦苇或随风摇曳或像哨兵般站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芦苇的生命力极强,它的根系非常发达,且善行善穿,所到之处,都会迸发出新的生命。再加之种芦苇比种棉花省工省力,经济效益又好,父亲索性把棉田变苇园,让我家的承包地成为汾河滩浩大芦苇荡的一员。

春天里,芦苇芽破土而出,一根根、一簇簇、一片片布满田间,苍翠碧绿,像一支支饱蘸浓墨的彩笔,时刻准备挥毫泼墨。绵绵细雨湿润了大地,嫩绿的苇叶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整个芦苇荡宛如一幅浓郁的水墨画。

随着芦苇的一节节拔高,翠绿的苇叶就成了节日的抢手货。给出嫁闺女包粽子,走亲访友送粽子,都离不开芦苇叶,就连平时蒸甜米,盆底铺上两片苇叶,蒸出来的味道也是清香甜爽、沁人心脾,芦苇叶让端午文化更加诗情画意。外地客商纷纷前来考察预订。芦苇荡里人头攒动,扳苇叶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人都是承包户喊来的亲朋好友,他们不仅扳得快,而且不会碰坏苇秆。几天下来,原本浑身挤满苇叶的芦苇卸掉叶子后,就像卸了包袱般轻松。据客商说,亚运会期间,北京的粽子皮就是用的我们当地的苇叶。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知道以前充当柴火的芦苇叶,竟然达到了“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的最高境界。由于我家的芦苇园是新地,底肥充足,土壤肥沃,芦苇叶子墨绿、宽大、肉厚,深得客商青睐,仅此一项就让我们在当年赚回了承包地五年的贷款。

诗人郭小川在他的《青纱帐——甘蔗林》里这样写道,无论是南方的甘蔗林,还是北方的青纱帐,“我们的国土到处都是一样”“永远使人感到新鲜明朗”,是啊,芦苇荡,家乡的青纱帐,也曾经闪耀着“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我们这代人,虽然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但在《小英雄雨来》《雁翎队》《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等连环画和电影中,英雄战士以芦苇荡为掩体,和敌人浴血周旋的画面,一直激励着孩提时代的我们。我们几个小伙伴以芦苇荡为“战场”,折一根细小的芦苇编成圈,缠几棵茅草,戴在头上,再把踩扁的芦苇秆当作皮带,拿着芦苇编的“手枪”,在芦苇荡里抓“特务”,遇到“敌情”突变,就揪一片苇叶,含在上下唇之间,用气流吹苇叶口哨作为联络暗号。“冲啊,杀啊”的喊叫声和着野鸟惊飞的扑棱声,充实了我童年的生活。虽然“战争”弄坏了不少苇秆,受到过家长的训斥或打骂,但也着实让我看到“青纱帐”的威武,感受到小战士的英雄气概,从而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树立了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远大理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经意间,芦花和雾气氤氲的朦胧景象就展现在眼前。如雪的芦花,纷纷扬扬,像极了老母亲的飘飘白发,发黄的苇叶开始念叨归根的心思,挺直的苇秆也在等待着生命里的脱胎换骨。

芦苇本是河边长出来的一种高大的禾草,没有特别的观赏价值,但经过多年风霜雨雪的磨炼,成林成荡的它成了在水一方的个中翘楚。走过了春夏秋冬,芦苇便被能工巧匠编织成苇箔,用于房屋的建设;或碾压劈开后,编织成芦席,做新人婚房的炕上用品;或编成畚箕、箩筐、草帘等生活用具,满足了人民物质生活的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芦苇又被意识超前的人制作成具有悠然淡雅风韵的芦苇画工艺品,成为民间艺术的瑰宝,创造了“一淀水,一淀银,一寸芦苇一寸金”的社会价值和颇丰的经济效益。一根根柔韧的芦苇,犹如一支支神奇的彩笔,把田园生活描绘得如诗如画,就连废弃的残枝枯叶,也在它的笔下变成了由寒冬走向春天的“熊熊火焰”。

我对芦苇情有独钟,不仅钟情于它外表的斑斓缤纷,更钟情于它默默为之付出的地下根系,那是芦苇的精髓和力量迸发的源泉,更是我和千亩农田的“恩人”。

行走在田间,口渴了,顺手拔一节鲜嫩的芦根咀嚼,顿觉甘甜的津液如汩汩清泉般滋润心田,这就是芦根的功效。《神农本草经疏》曾记载:“芦根,味甘寒而无毒。消渴者,中焦有热,则脾胃干燥,津液不生而然也,甘能益胃和中,寒能除热降火,热解胃和,则津液流通而渴止矣。”

芦根不仅是一味清热泻火、生津止渴的治病良药,还有救人救物于水火的特殊功效。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让人感觉酷热难耐。我和几个小伙伴来到芦苇荡捕蝉,看见芦苇荡下面的汾河里,几个大人在泡澡,河水很浅,连大腿都淹不住,他们只能躺在水里说说笑笑,我们几个小孩子也泥鳅般滚进水里打水嬉闹。河水温温的,柔柔的,很是舒服。

没多久,几个大人就上了岸,他们刚穿好衣服,就看见距离我们不远的汾河上游,一股洪水急流而下,于是连忙喊我们上岸。那个时候,汾河涨水是经常的事情。我行动比较慢,水流把我往前推了几米,推到紧靠芦苇荡的岸边,河岸距离芦苇荡有四五米高。当下,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什么东西紧紧套住,整个身子被水流挤在了岸边,没有随水漂流。很快一个会游泳的大人紧紧拉住我,逆流而上。事后才知道,套住我胳膊的是纷杂的芦根和茅草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圆环。

20世纪90年代初,汾河暴涨,疯狂的洪水怒吼着冲破河堤,从地势凹陷的地方,撕开一道口子,汹涌澎湃地奔跑了十几米后,被我们几家的芦苇园紧紧拦住。肆虐的洪水,咆哮着、盘旋着,始终没能越雷池半步,不得不灰溜溜地顺河流而下。洪水过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被洪水撕咬溃烂的那个地方,早已变成10余米宽、4米深的河槽,河槽里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系互相缠绕着,像一张张坚不可破的白色网套,把那些随波逐流的泥沙和杂物搂入怀中,构筑成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任你千军万马也休想跨越半步,任你张着大口的惊涛骇浪也甭想咬断。此情此景,看得人眼睛发直,这不就是默默无闻、从不炫耀自己的芦苇根吗?就是这些植根大地却总被遗忘的芦苇根,关键时刻保证了我们村千亩滩地没有流失,不然洪水横冲过去,汾河就会改道,河滩的大半江山就会被“以河为界”的汾北所有。芦苇荡为保卫耕地寸土不失立下了赫赫战功,说它是我们滩地的保护神,当之无愧。

两年前,家乡再遭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我从微信朋友圈看到汾河一带其他地方的芦苇,都被浑黄的洪水淹没,唯有个别纤细的苇尖,在湍流中依然高昂着头颅,用孱弱的身躯书写着不屈不挠的坚强壮举。我的心为之颤动,急忙向朋友打听家乡的芦苇荡,当得知芦苇于十年前深耕还田,立马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心绪如水一般苍茫。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芦苇,满头的乌发就是河滩那片芦苇荡,笔直而挺拔,像忠诚的卫士,在守护着河堤,守护着千亩良田,又像一位画师,用浓厚的彩笔描画着家乡的未来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