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遥

2024年07月24日

□王逸群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地处晋南的稷王山就是这样的一座山。相传,远古时期,后稷教民稼穑于此。在山的北麓,运稷线万荣西村口往东,原本平缓的坡势愈来愈高,似乎到了天际,几处村落如桥南、徐家庄、望嘱、北仁、南仁等就点缀在馒头似的土岭上,其中也有我的故乡——“万荣县首批美丽乡村”永利村。闭上眼睛,村里的高高低低、曲里拐弯,以及乡情故事,或清晰,或模糊,都会浮现在眼前。

村子原名坞堆庄,早先是从稷山大村坞堆村分移出来的,其实更早的村名叫郭马庄,可能是郭马二姓居多的缘故,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东西南北。村子中心是一座旧戏台,名曰台子底下,是放电影、看戏的地方。向东,是东巷,是全村的制高点,因为有一座砖土桥,又叫桥上。向西是西巷,那里有村民们无比膜拜的观音庙。向北是北巷。向南却不叫南巷,而是南道(tao),南道有通往出村的大路,那时叫汽路,小时候一说汽路,就萌生了奔向远方的向往。

地块的命名也有意思。东巷的地主要在东岭上。西巷的地叫西半地,地势低,比较肥沃。南道的地叫南圳,南北很长,据说犁地一来回,就快半晌了。所以那时提起到南圳锄草、打药、割麦、收秋,大家就有点发怵。我家在北巷,对北巷的地块名称自然就更熟悉了,“门下(ha)地”是我和小伙伴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柿子林,可以说是我们童年的后花园,炎夏乘凉捉迷藏,金秋上树摘软柿,玩得不亦乐乎。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门下地的意思,不就是离家门很近的地块嘛。

某种声音。“嘡嘡嘡”,躺在土炕上的被窝里,隔着屋墙,我听到路上嘈杂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多年前的夏天,麻纸糊的窗户似乎还没有亮色。我问奶奶外面发生什么事啦,奶奶说,是有人到稷王山上挖药材哩。第二天的后半晌,几个陌生的女人或者汉子挎着装满白而长的防风根的大筐,又从我家门前经过,路边的人们露出羡慕的眼神,要知道,那一筐防风根要卖多少钱,顶多少工分啊。这种急促的脚步声在大热天总要持续好些日子。

现在想来,那匆匆的脚步声,往复的机耕声,何不就是生活的咏叹呢?

特殊词汇。在我们村,“说”有多种意思,“我就说”,意在别人对某事的看法解开了自己的疑惑,比如,甲:老刘陪他老婆昨天去县医院看病去了。乙:我就说嘛,他家一天门都锁着。“就是说”意在附和他人的看法,比如,甲:张家媳妇可不像话哩,敢骂公公婆婆。乙:就是说。“我总说”,即我以为,比如,甲:昨晚你发赠品,咋就没我的份?乙:当时乱哄哄的,我总说你也领了。

另一个词“岸”,常常解释为“边”。可以理解为比较远的地方,如“老王是从北(bu)岸来的,说话有点绕”“赶紧回,猛雨从东(dun)岸来啦”;也可以理解为比较近的地方,如“把这堆谷秆搬到西岸院”。“岸”之所以解释为“边”,我想,可能与池泊有关。村里共有三座池泊,在干旱缺水的故乡,池泊水可救庄稼的急,可供大妈大嫂免费洗衣,是孩子们夏日的向往之地,也是禁地,其重要性显而易见。最大的池泊位于村子中心偏南,绕上一圈,也得费些时间。池泊的周边有好几户人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叫“池岸上的”。夏天暴雨来临,东南北三巷的雨水都滚滚而来,汇集于此,非常壮观。有池必有岸,岸即边,大概,“岸”与“边”就这样搭界了。然而,遗憾的是,进入21世纪后,几座池泊先后被填平,仅仅留下一些名称。

别样风俗。正月二十三放社火,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比大年初一、正月十五还要热闹隆重。家里有老人的早在前几天就给他的老亲们捎去言词肯切的邀请。到了这一天,老舅、老姨、老姑或者坐着小平车,或是坐着小三轮蹦蹦车,在儿孙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到亲戚家,亲戚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免不了说说陈年旧事,唏嘘一番。然后提着小凳前拥后呼来到“台子底下”看戏班子唱《张连卖布》这类不知演了多少回的老剧目,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男女女闹故事。这个时候,卖凉粉、糖葫芦、果丹皮的使劲地吆喝着,打饼子的把案板敲得啪啪响,唢呐艺人吹起了悠扬婉转的曲子,十分热闹。邻村卖醪糟的文喜,总是大家关注的热点,他拉风箱一进一退,炉灶的火苗忽闪忽闪,烧的醪糟味道也好,可是,不知哪个捣蛋鬼却编了顺口溜,打趣人家:文喜醪糟庄子呀戏,不看不喝不生气。

到了天黑,热闹达到高潮,各式的彩灯亮了,各队的文艺汇演也到尾声。白天就组装好的焰火阵,马上闪亮登场。台子底下的“筒(tun)”燃放了,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紧接着,从西巷观音庙方向发来的“马”,飞速将不远处高高的电杆上悬挂的炮旗燃着,次第绽放,先是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引爆“起火”,然后“起火”像火箭似的“嗖嗖嗖”地飞向夜空。还有“拐火”,就地乱飞,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成群的麻雀在鸣叫。突然,“咣——咣——咣”,观音庙附近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声,忽抬头,五彩缤纷的礼花已如天女散花般徐徐落下,一朵一朵又一朵。在人们一阵阵的惊呼声中,焰火结束了,偶尔听到稀稀落落的爆竹声。

焰火之后,热闹的中心移到了观音庙。人们举着一树树各色纸花,捧着食盒,陆陆续续开始祭拜观音老母,有的家中喜得贵子,前来还愿;有的家里刚娶过媳妇,尚无子嗣,虔诚许愿;有的身染重疾,祈求神灵护佑。祭献时,人们争抢纸花,这就是由来已久的“拔花”习俗,好像粉红花代表女娃,绿黄花代表男娃。据说,我村的观音庙很灵应,以至于百里之外都有人慕名而来,然后带着愿望,连夜满足而归。

抗战轶闻。我奶奶出生于1900年,活了95岁,在世时,常常给我们讲打日本的故事。说是有一天,她和太姥姥在家里,半夜里,有人轻轻敲门。想想看,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个女人是多么恐惧。“老乡,别害怕,我们是八路军,就喝一口水。”太姥姥从门缝瞅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看,巷子里睡了很多战士。然后家里人赶快烧水,战士们喝完水连夜就开拔了。后来奶奶每次讲这个故事,都会说“真是的,八路军不打搅老百姓”。

四爷是我爷爷的堂弟,村里有名的“二杆子”,杀猪宰牛小菜一碟,年轻时跟人打架下得了狠手。打日本那阵子,他参加的好像是“二战区”,有一回,他领着几个人悄悄摸到望嘱村鬼子的炮楼里,用刀砍杀了几个日本兵,然后,全身而退,成为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英雄壮举,代代相传。

四爷、我奶奶都是在日寇铁蹄下艰难生活过的人,听他们的故事,我似乎和抗战发生了交集,烽火年代不再是电影银幕上的画面。

村名掌故。我村有一雅号叫“台上的”或者“侃山台”。外村人常说,到了永利村一定少张嘴,小心“台上的”把你侃回去。和同事在一起时,总有人好奇地问:你们村的侃山台在哪里?我最初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听村里老者讲,所谓的侃山台就是台子底下西边的一个小土台子,农闲时,人们爱在那里闲坐、闲聊、晒太阳。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交锋。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逗得听者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久而久之,侃得最有水平的被大家公认为“台长”。二十多年前,最后一任“台长”去世,大伙都开始忙于挣钱,坐在一起闲聊的场景已很难见到,曾经辉煌的“侃山台”也渐渐淡出了乡民的视野。尽管如此,“侃山台”留下不少的趣事逸闻,一直在民间流传,颇有《世说新语》的味道,现举两例,作为本文结尾,博君一笑。

其一,霜降前后,火红的柿子灯笼似地挂满枝头,煞是好看。有个客商来到北巷柿子林“断树”(即用眼睛估计一棵树的柿子多少钱),他站在树前感叹道:“这么繁,满树都是。”旁边的村民说:“你看看树根上有没有?”

其二,听说永利人侃得好,坞堆人很不服气,几个老汉说:“坞堆庄是从咱村迁出的,能胜过咱?”便推选两个代表准备到永利比个高低。

爬上一道土岭,两个坞堆人到了永利村口的陡坡前,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头朝坡下仰面躺着,觉得非常奇怪,就问:“好憨娃哩,你怎么头朝下颠倒睡着,不难受吗?”不料,小娃依然躺着说:“头朝上睡,得胜(不如)我立起(kei)”。坞堆人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二人互相看了看,说:“算了吧,别进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