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为我过生日

2024年08月07日

□宁水龙

老妻和三个儿女张罗着要找家饭店弄桌好饭,为我过生日。孩子们的孝心和老伴的情,固然使我欣慰和感动,但我心底生出悠悠的思绪,久久难以平静!

我又想起了长别多年的老妈,想起她老人家生前为我过生日的往事。

我出生于后稷故里稷山县的一个普通农家,父亲在陕西韩城当醋坊工人,薪水微薄活计重,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家里内外全靠老妈打理,她白天下地挣工分,夜晚纺花织布,只为让我家这个“历史欠款户”尽量能从生产队多领点口粮。她把织的土布带到翟店或化峪集会上卖掉,为我们几个添些衣裳,交些学费。在我印象中,老妈就是一台日夜操劳、从不歇息的“永动机”,常年守护着一院三间厦,抚养着一双老人三个娃。就在如此逼仄的居住环境、艰难的劳作中,基于与生俱来的善良本性和伟大母爱,我妈年年都要给我们过生日。用她的话说:“活人一年就一回,我可不能让娃儿们在这一天心受屈!”

我妈是怎样给她的娃儿们过生日的呢?在基本口粮都难保障的年代,像我家这种普通农家,根本没条件张罗出碟碟碗碗“九六八”,最常见的就是下碗鸡蛋面条,或用麦面蒸“馉圈馍”。

“馉圈馍”土语叫“馉Juan”,后面那个字我只会拼音,不会写。反正就是把和好的麦面在案板上摊开擀好,再抹些香油、食盐、花椒面,然后搓成长方形,放在笼屉中蒸熟。在过去粮食不够瓜菜代的岁月,大多数农家都面临着种粮人时常缺粮吃的情况,像我们这些常年吃惯野生拌菜、喝玉米高粱糊糊汤的农家孩子,能在生日那天吃到妈妈亲手用麦面或二面(麦面拌玉米面)蒸的“馉圈馍”,就算特殊待遇了,自然手舞足蹈,十分享受。

大概因为我是家中长子,“醒事”较早,平时一放学,便约上几个玩伴,去拾柴、割草,给我妈尽量“替点轻”。再就是我学习上一向肯用功,每学期都能领回奖状和奖品,让我妈脸上有光。所以,她对给我过生日很“当事”——不仅把“馉圈面”蒸得又粗又长,而且蒸馍时,会在灶膛里特意给我烤几个用蒸馍剩下的“边角料”捏成的“饦饦子”。我吃了“馉圈馍”,又在衣服兜里装上“饦饦子”,神气地去上学时,我妈倚坐在门槛上,细眯双眼,满脸堆笑,嘴里连声说:“我娃算把生日过了,又长了一岁!”

我妈常对我说:“你这娃生日是五月初一,也好也不好。好就好在到了‘五黄六月收麦天’,庄稼人苦熬死等的麦子开镰,离吃麦卷子不远啦。不好就不好在正是夏忙季节,谁还顾得上给你消停生火做饭蒸馉圈!”但说归说,做归做。每年我生日,我妈总在前一天大半夜起身,生火、和面,为我蒸“馉圈馍”。等一大早,生产队上工钟敲响,我弟兄几个准备上学时,我妈早已把又白又软的“馉圈馍”从笼屉取出,放在案板上了。她叮嘱我们起身分食,自己却随便往布袋里塞块黑面馍,夹根葱,拿上镰刀或木杈匆匆出工,收麦去……

我妈年年给我过生日,蒸的都是麦面“馉圈馍”,只有那一年蒸了“二面馍”。那天一大早,我妈准备用仅剩的四五斤麦面蒸馍时,邻居印龙妈撑着病恹恹的身子来到我家,一见我妈就诉苦:她老头子给队里饲养室出了几天圈,干的是重活,挣的是高分,可自家屋里临近麦收断了顿,瓦瓮里没面,馍圈里没馍,不给老汉做顿热乎的可口饭,她确实于心不忍。没等印龙妈说完话,我妈就明白了她的来意,二话没说,把已舀进和面盆里的四五斤白面,一下子舀出一多半,算是“借”给了印龙妈。我妈只好用剩下的白面拌上玉米面,给我蒸“馉圈馍”。我放学回来后,我妈讲了印龙妈借面的经过,略带歉意地从锅里端出蒸好的二面“馉圈馍”,轻声对我说:“好娃哩,你将就吃吧。过一阵子,新麦分下,妈给你重蒸一笼!”我连忙回答:“妈,您做得对!即便没吃上这‘馉圈馍’,我心里也高兴!”

我吃得最难受的那顿生日饭,是在1977年。那天,我从县城骑自行车往家赶,给我妈送过端午节用的东西,顺便也让她给我蒸生日“馉圈馍”。年年都是如此,自然不能破例,不然她老人家会不高兴。傍晚时分,我刚过了本村汾河渡,便意外看到发小德江、建民、杰娃等,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蹲在渡口边。一问才知道,他们几个竟是专门等我呢!大伙并肩同行,在上坡回村的路上,他们才轻声告诉我,我家里出事了。在韩城醋坊工作的父亲,不知因何被诬陷为“现行反革命”抓走了!我妈善良又本分的村妇,何曾见过这场面,当下又惊又怕,一下晕倒在土灶前。几个发小得知后,有的留在我家看护我妈,有的急忙往坡下河滩路上跑,准备上县里找我,可巧遇见了正要回家的我。我火急火燎地和几个发小赶到家,看到我妈正躺在炕上,披头散发,泪流满面,不置一言。那一夜,我和弟弟们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边听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父亲的故事和为人处世的原则,一边安慰她好人终常在,灾难必过去!天明时分,我同母亲说自己要马上动身回县,向单位领导请假后,就赴陕西韩城找有关部门,为父亲讨公道。

这时,我妈强打着精神下了炕,用炭锨从灶膛里掏出几块黑乎乎的“饦饦子”,说道:“好娃哩,一看你爹被带走,我腿软手颤,烧不成火,给你蒸不了‘馉圈馍’啦。你这个生日过成了啥!你爹现在出了事,今后咱一大家子没指望,三个娃儿没成家,你妈我可咋办呢?”说完她失声大哭,边哭边往灶膛里塞柴火,还要张罗着给我做顿早饭,再打发我走。我忽然发现,她恍惚间错把灶边放的一双鞋当成柴火往灶膛塞,急忙上前把鞋取了出来,泣不成声地说:“妈,我长大了,家事也该接手了。今后,您守在屋好好静养,啥事都别管——就连生日‘馉圈馍’,也别再蒸啦!”言毕,我把泪水一擦,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这就是24周岁那天,我妈没来得及亲手蒸“馉圈馍”的故事。对我来说,这件事犹如刻骨铭心的成人礼,我这个初入职场、渐涉世事的农家男儿,从此变得坚韧和成熟。

那天从家离开,我打定主意:从今往后,我不再要我妈给我蒸“馉圈馍”、做生日饭,因为我已长大成人,而且不把父亲搭救出来,不将自己的婚事“成就”,誓不回家见我妈。往后几个月,我三番五次往返韩城,为洗清父亲冤屈而上下奔走,又奋笔疾书向各部门投书。在此期间,我还意外邂逅了自己的爱情。那年腊月,我引着未婚妻回到家,先拜见我妈,接着和至亲好友返回县城举行结婚典礼时,父亲竟意外出现,原来他被无罪开释。父亲能回来,恰安排在长子婚礼这一天,全家家团圆,真是皆大欢喜。当下,我妈喜极而泣,在场的人们无不唏嘘感叹!

我结婚之后,再也不让我妈给我过生日,每到这一天,我都尽量赶回老家,让妻子做顿好饭,请我妈一起就餐。不给儿子做生日饭了,我妈岂肯歇心?老人家又“转移关爱重点”,将几个孙儿、孙女的生日记得死死的,一到“点”,她就催促儿媳们“给娃们做好吃的”,或者她亲自下厨,张罗着给孙孙们再蒸“馉圈馍”。可她不知道,现今的孩子们不比我们当年,谁还稀罕白面馍?老妈未免有些失落,为化解尴尬,我和孩子们接连朝她发问:“您总张罗给我们过生日,您生日是哪天呢?”一听这话,我妈立马摇头摆手,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难为情地对我低声道:“你舅厦奶(外祖母)生前对我说,她和我生日都属犯月,说出来对家人有妨害。所以,这辈子我不过生日!”接着她又把几个孙儿紧紧一搂,粲然一笑:“只要咱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平平安安,你妈就等于天天过生日,心里就高兴啦!”

我妈因长年受苦,积劳成疾,七十岁便辞世而去。临终前,经我一再追问,她才缓缓吐口,说出自己的出生日期:民国十八年,农历四月初九,竟和我一样生肖属蛇。至此,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妈妈呀,妈妈,您把您一生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可连您的生日到底在哪一天,至死都不肯给儿孙讲。您为我们蒸了一年又一年的生日“馉圈馍”,竟没有一次甚至一口给自己做、自己吃。

此文写到这儿,我接到儿孙电话,提醒我准时赶到饭店,参加他们为我准备的生日宴会。我又默默走到母亲遗像面前,向她低声告别——“妈,我去饭店了。咱们可说好,来世还结母子缘,您蒸的‘馉圈馍’,我永远吃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