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顶针的外婆

2024年12月24日

□邓育秦

母亲的针线框里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雪花膏盒子,盒内藏着一枚古朴的黄铜顶针,那是外婆留下来的,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默默地度过了56个春秋。每当看见它,零碎的记忆便纷至沓来,被岁月剥蚀的画面像涟漪一样立刻在我的眼前荡漾开来。

外婆衣衫整齐,干净利落,脸上洋溢着微微的笑。打我记事起,她右手的中指上就戴着一枚顶针,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在我的印象里,就没见外婆把顶针拿下来过,以至于她右手中指上戴顶针的地方深深地凹下去了。

外婆蒸的一手好花馍——兔子老虎,栩栩如生;石榴莲花,形象逼真。外婆蒸的“鲤鱼”那叫一绝,鱼身上一排排整齐的鱼鳞,是外婆用干净的顶针小心翼翼地摁上去的,使本就形似的鱼儿更加传神。抚弄和品尝白白胖胖的面鱼,是我童年的最爱。

每年的端午节,外婆总会戴着锃亮的顶针,用那双树皮般的手,拿着明晃晃的针,灵巧地用碎布头包上香草和朱砂缝制香包。那些老虎狮子,青蛙长蛇,造型优美,小巧玲珑,挂在脖子上成了我们炫耀的资本。

外婆是左邻右舍公认的“巧手菩萨”,她缝制的衣服细针密线,结实耐穿。她经常给裁缝店绗棉衣、盘扣子、锁扣眼,一分一毛地补贴家用。乡亲们每逢婚嫁喜事必请外婆,外婆欣然应允,戴上她心爱的顶针,一去就是好几天,从来不收报酬,乡亲们答谢她的“好吃头”,也都留给我们这些孩子们。

让我一直纳闷的是,外婆家只有外公外婆和表哥,却没有舅舅和舅妈,我不由得问这问那。外婆却轻描淡写地说:“这憨娃,没有你舅哪有你哥?你舅殁了,你妗子嫁了。”

原来,外婆家早些年一贫如洗,家境较为殷实的老舅经常接济外婆。母亲他们兄妹相继成家后,刚刚看到曙光的家庭,却因舅父的暴病身亡而雪上加霜。外婆忍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待舅妈生下表哥后,为了不耽搁其青春,劝舅妈改嫁,重新组织新的家庭。那时候,我母亲襁褓中的婴儿刚刚夭折,她便承担起哺乳表哥的责任,感恩的表哥一直把我母亲叫“妈”。外婆家那些陈年旧事让我忍不住唏嘘长叹。

老姨的独生女因难产去世,外婆三天两头去老姨家照料妹妹,希望她能走出阴霾,老姨终究还是走了。入殡前,我和母亲陪外婆去了,外婆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这一次次的打击,并没有击倒外婆,反而让她的精神有了一种超脱尘俗的安宁和平和,每份艰辛都在她温柔的眼里淡化,每份欣喜都在她蚯蚓般的皱纹里升华,每份温暖都覆盖着生活中的心酸。

1968年冬天,我中断了学业,回村后与同班同学订了婚。吃定亲饭那天,外婆喃喃自语:“你妈在家吃苦受累供你念书,念来念去又念回来了,真个是原谷倒进原囤了。”我看见像棉花一样宽厚温暖的外婆老了许多,只有手上的那枚顶针依然闪光。

当晚,历经尘世沧桑,尝尽人间坎坷,一天到晚不歇息,一年四季不闲着的外婆,带着几许牵挂、几许遗憾,戴着她的黄铜顶针悄然离去,终年七十三岁。

第二年初夏,我结婚前,表哥送来一床花被子,说这是外婆生前给我准备的结婚礼物,这床被子是外公外婆用一年的棉花和布票换来的。睹物思人,想到再也不能感受外婆的疼爱了,我泪如泉涌,放肆着自己的悲伤。

外婆的顶针虽然普通甚至被时代淘汰,但它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凹点,依然折射出没有被苦难凿穿的强大内心,其背后的故事和精神值得我传承。每当触摸到这枚顶针时,外婆那飞针走线的身影,就会幻化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呼之欲出……